告別翠花和酸菜,有冇慶幸?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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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廣東話,沒有的意思

|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王其冰

先說十多年前。2001年冬夜看完《翠花,上酸菜》,整個人都不好了。打算就此戒掉看話劇。那時我還不知道這齣戲讓一個叫鄧超的年輕人火了起來。只知道這些在中戲小劇場演戲的學生好像都擠進了電視,繼續在電視裡把戲劇演成小品,把小品演成人民群眾的生活。21世紀的頭十來年,小品火大了啊。

所以,當2015年6月底的晚上,我再次走進棉花胡同,看了《有和冇》的彩排,先不說別的,首先慶倖中戲學生終於告別了翠花和酸菜。這些年,戲劇都油滑得起膩了,上了酸菜也沒有用。

這是一部文獻劇,起初我被這個名詞唬得一愣,後來一想,不就是documentary theatre嗎?叫紀錄戲劇或紀實戲劇多好。我要是把演員在舞臺上大段背誦的有關所有權、財產、階級分化等論述當作“文獻劇”所指的文獻,不是辜負了戲劇創作者的苦心了嗎?我看過一些Documentary film——紀錄影片。對於真實世界而言,如果說紀錄影片用的是照相法,則紀錄話劇用的就是繪畫法。

話劇開頭在劇場幕布上列出了一個採訪提綱,接著放映了對各階層的訪談視頻。我很熟悉,這是新聞記者經常幹的事。然後8個身穿黑色T恤的男女演員上場,演繹被訪談者的狀態。他(她)們胸前分別印著“有”或“冇”大字——這出劇的兩個元素符號。第一個穿“有”字的姑娘闡述了一個作畫者從對錢的渴望到麻木過程,代表“有”階級;第二個“冇”姑娘用自己的身體和長凳表演了冇階級對李嘉誠賺錢才能的崇拜;第三個“有”姑娘長得有點兒漂亮,她在場上賣力地炫富;第四個“冇”姑娘瘦小可憐,自述永遠處於待業狀態,兩個男人撕扯著她,最後她被人用白布裹起來,扛出舞臺的小門。

關於獨角戲(SOLO)我只記住了這四個。也許只有這四個。後面是多角戲或三角戲是模擬採訪,在一段很戲劇、很誇張的問答之後,幕布上放映了一段訪談實錄,結果觀眾發現戲劇的誇張就是真實的再現。這引起劇場裡一陣笑聲。然是“有”和“冇”一起吹爆氣球,象徵意義再明顯不過,挺鬧。但從演出節奏上說,應該是整出戲的高潮。最後,跳出兩對男女,他們穿著日常的衣服——女的花長裙,男的長褲和T恤什麼的,在舞臺上轉了一會,成雙結對地坐下來,手持遙控器看電視——他們在開場就出現過,在“有”和“冇”八個抽象符號出場之前。我與在場的評論者見解不同,我不認為他們在這齣戲中多餘。長裙女與長褲男是生活中的具相,是你是我。劇作者,你覺得我理解你的意圖了麼?

文獻劇在中國戲劇界算是一個新概念,我相信這齣戲的形式是該劇作者李亦男女士直接從德國引入。我這麼推測是因為知道她是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90級的畢業生,有在德國生活的經歷。北大沒有戲劇專業,但向來有戲劇選修課,有學生劇社,也有戲劇的靈魂。彩排的當天,網路瘋傳北大與清華這兩所中國至高學府為爭奪“優質”生源大打出手,斯文橫掃天下。所幸我從這樣一位不相識的校友這裡找回了一點兒驕傲和尊嚴。估計放在今天,李亦男都不會是那類值得讓校方獵頭爭搶的優質生。想想真是慶倖。

紀錄戲劇或稱文獻劇其實早就在中國存在。我回憶了孟京輝1990年代中期的小劇場話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還有張廣天的詩劇《切格瓦拉》(雖然翠花也是他的作品),都有文獻劇的元素。還有早在中國1930至40年代出現的活報劇——一個完完全全的外來語:living newspaper theatre,是文獻劇的另一種表述。

我是帶著對文獻劇的零認識走進小劇場的。但在《有冇》開場的音樂響起時,一個命題突然撞進我的腦袋:戲劇就是政治。在觀看過程裡,第二個命題又撞進來:生活就是戲劇。回家後,我打開維琪百科的documentary theatre條目,看到其中果然寫有“紀錄戲劇介於藝術與政治之間,並且可以視為社會變遷的催化劑”的句子。暗暗慶祝這出遠未完善的戲已經成功。

本來我這篇文章是寫成這個樣子的:

北京的小劇場是什麼樣? 它隱藏在胡同裡,充斥著年輕人和不想老去的人,人數雖然有限,但是一茬接一茬,總有新面孔。

20年前,孟京輝和小夥伴在小劇場演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戀愛的犀牛》,後來這些小眾的先鋒戲劇終於佔據了首都劇場那樣的大舞臺。他們離開了小劇場。

15年前,鄧超和小夥伴在小劇場演出《翠花上酸菜》,後來這類新世紀的狂歡小品席捲了全國電視螢幕。他們也離開了小劇場。

小劇場是夢想的入口,是首都的亮點。那些做夢的年輕人,誰不曾到這裡坐過一回呢?

2015年6月底的晚上,我坐在小劇場裡,一邊看著40來個年輕人用他們急促的語速背誦諸如所有權、資本、勞動等政治經濟學概念,用生澀的形體詮釋紀錄影像中當代人的生存狀態,一邊為人類不再思考哈姆雷特式的問題而遺憾。

是什麼讓我們在物質空前巨量堆積的年代總感覺自己一貧如洗?

從古代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到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一直是戲劇的母題。 可是當母題換成 “有” 和 “沒有”——《有和冇》,have or not have , 當所指從內心轉向了外物,我們就不配再談靈魂。

這40個在劇場表演的1990年代中期出生的年輕人,他們成長在城市還是鄉村,抑或城市的夾縫? 他們的父母是城市權貴還是流動農工? 他們會去擠公交還是打的? 他們會買房還是租房? 他們穿地攤貨還是奢侈品牌? 如果生場重病是砸錢治療還是徹底放棄?

我猜想這不是他們當下的生活狀態。三年級的大學生還沒有機會完全體驗。他們只是記錄者,用戲劇手法演繹新聞實錄。

但是他們的未來就籠罩在這片陰影之下。假如,他們未來的位置不在主流劇場的中央,不在電視節目的演播室,會在哪裡呢?

到這裡,寫不下去了,於是我轉過頭來,決心重新寫一篇更誠實一點兒的文字。

今年四月,我曾在京城一處偏僻的影院看了一部紀錄電影《宮殿之城》——一部紀錄鄂爾多斯新城徵募居民的影片。我之所以用“徵募”一詞,是因為很多居民並非自願遷入新城。從這部影片中你能看到個體在龐大的社會機器面前是多麼無力,而操縱機器的人之所以能夠操控,僅僅是因為他們站立在比別人高出一點兒的平臺上,他們代表有,而你只是冇,不管你擁有什麼,有這個落差存在,你其實就是一無所有。

但是與紀錄戲劇相比,紀錄電影只是照相術,單純得沒有任何闡釋。這部影片獲得了今年羅馬國際電影節最佳國際紀錄片大獎,可在大眾間還是藉藉無名。在向觀眾展映的過程中,有觀者曾問主創人員,這部影片的拍攝動機是什麼,是為了喚起社會關注,還是僅僅為人類學研究貢獻一段記憶?

我想把同樣的問題拋給《有冇》的劇作者。但又怎樣?假如過若干年回頭看去,在文明的進程中哪怕只留下一個纖細的趾印,那也是一種慶幸。

退到開頭,至少,《有冇》讓戲劇揮別了翠花和酸菜——那種氾濫中國十多年的俗氣真讓人受夠了。

《宮殿之城》在加拿大多倫多展映的場景(《宮殿之城》主創人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