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第一游,我们跟随黄永玉去意大利的西耶纳,一个黄老口中“不去会后悔一辈子”的地方。黄永玉是去旅行的,是去画画的,也是去寂寞的,去生了一场闷气又离开的。他不懂意大利文,设想自己在一个陌生却喜欢的地方忍受着“寂寞、冷、热、饥饿、想念、回忆”,感到有些伤心。黄永玉一边画着西耶那的广场,一边开始想象他独居于此的生活——“街上铺子里的人都认识我,却不明白我的底细,会在背后用幻想编织我的经历”——这座城市客气地对待一位异国老人,然而并没有一间画廊会买他的画作,他隔着老玻璃窗看雨听雨,只有两只狗陪着他走过街头和楼梯,荒唐而又孤寂。凄凄惨惨想了一整天,黄昏时分画完画,黄永玉便坐着女儿女婿的车回翡冷翠了。
这篇《西耶纳幻想曲》是游记中的异类,他如实地画下了这座精巧美丽的城市,却在脑海中以此地为背景编造出了一份虚假的生活。许是老顽童想家了罢。
《西耶纳幻想曲》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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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
你去过西耶纳吗?来意大利怎能不去一下西耶纳呢?人多次告诉我,去西耶纳吧!去西耶纳吧!不去,你会一辈子后悔的。
我去了。一次、两次、三次,最后是在大冷天,我带着画箱,选了个角度,设想一种古典的感情,画了一幅迷人的广场。
西耶纳德卡波广场
西耶纳!西耶纳!我好像见过你,一定见过你,要不,就是前世。我那么稔熟,古旧的石头小街,石头的屋子,讲究、精致。晚上的路灯,曳着长裙子的女娃的漫步。
我那么喜欢你,我设想在你这里买一座小石头房子。但我怎么活下去呢?没有熟人,没人了解我,没人买我的画,我会孤苦伶仃。一个老人,为了喜欢这个地方,原也可以忍受的——寂寞、冷、热、饥饿、想念、回忆,都会伤心的。一年一年地过去,老到要拄着拐杖走路了,街上铺子里的人都认识我,却不明白我的底细,会在背后用幻想编织我的经历。
一个人静悄悄地在楼上煮东西吃,两只老狗陪着我,公的叫“代苟”,母的叫“老咪”(苗话男孩和女孩)。朋友们已不再写信来了,以为我死了,因为我没有回信;何况,我一直不懂意大利文。这里又没有中文报纸,中国是哪位老兄当总理、当主席?香港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坏?不单不知道,也不再想它。
大衣旧了,有的地方还露了口子,脱了线路,那不要紧,曾经是名牌,很好的手工。坐在路边咖啡馆,生人也尊重我,认为这个东方人要不是漏气财主便是落魄政客。这不用认真高兴或生气,也不值得理会。
三间画廊挂了些蹩脚画,不知画的什么狗屁,却从不买我的画。二十多年前就决定不买了。他们认为我的画价是天方夜谭,不可相信也不能原谅。我早不画画了。我也不原谅他们。有时亲亲他们的孩子。有时,也上这家或那家画廊坐坐,他们给我水喝,递过来一杯卡布奇诺,用不着说话,出于对老人的尊敬,像对待他外婆的远房兄弟一样。
外头来了画家,画廊主人可能悄悄告诉他我曾经是个同行,好奇地和我聊了两句,得不到回应,也就算了。
早些年,带来的一些刊登我的画作的画册和报章杂志,早就给自己和别人翻烂了。对着模糊不清的碎片介绍自己,是费神费力的。观者也不会出现高潮。
我不喝酒已是众人知道的事,是一个主题和形象模糊连鼻子眼睛也剥蚀了的石雕。
像老处女强自挣扎的矜持吗?不,我不过只是陷入陶醉的深渊里罢了。
隔着老玻璃窗看雨,听雨;看雪,听雪声簌簌下落。夜晚,偶尔也瞥一眼时多时少的星星。只是看和听,不进脑,不萦回,不求结论,要思想干吗?
两只老狗陪着我
两只老狗跟我走了那么多的地方,它们不是奥古斯都皇帝的那两只狗,没那么为历史记忆;我不信奥古斯都的狗有“代苟”和“老咪”多见识。广州、北京、湖南、香港再意大利。千山万水,可能打破了狗的文化历史纪录。拿破仑打埃及除了带去考古鉴定专家和运古董毛驴之外,一定还有一大群狗,不过从法国、意大利到埃及不算远,当然缺乏人文的经历。
狗对周围事物,除了教堂的钟声之外从不感动。它们昂起头,如此悠悠之深情地眯着眼睛嗅闻着遥远的钟声。钟声香吗?或是引起它们某种迢遥的朦胧?
黄昏前我总带着它们在城里上下走一圈。看看金黄的街灯一盏盏亮起。慢慢地踱着,街两旁升腾起晚炊的香味,我轻轻向老狗一家家地介绍:这是加“芝士”粉的浓浓的龙虾汤;嗯?煎鱼,可能过火了......闻到吗?托斯卡纳菜饭,橄榄油浸酸茄子和辣椒......那种撒在烤羊腿上的树根粉末叫什么?我一直念了又忘!......两只狗看了我一眼。
广场四边的咖啡馆已经满座,泉水旁三个多情的黑人在弄乐器,人们静静地围成一圈。
我画的窗口
为什么古时候那位设计家要把广场弄成漏斗形的呢?我觉得这种设计很别致,有创见,是全世界流行的平坦广场的创举,但为什么呢?
大白天,西耶纳全身爬满游客。晚间才得安静,让本地人喘口气,喝杯咖啡。说老实话,游客春蛙似的聒噪,污染了优雅;只是少了他们,西耶纳靠什么过日子呢?
我一边画画、一边做着这些荒唐而孤寂的梦。说老实话,我喜欢西耶纳,也像我所设想的一个人住下去会如何如何寂寞可叹!人总是人,有自己的故土,不到忍无可忍,谁愿意离开呢?古诗云:“高田种小麦,终岁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
有人要买画,我不卖。画完已是黄昏,跟着女儿女婿开车回翡冷翠。
注:本文书摘部分与正文图片节选自《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黄永玉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07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