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劉莉莉
中國,南京,美國華裔作家張純如與大屠殺倖存者攀談。她的眼中,擎着淚水;
英國,牛津,日本演員吉永小百合高聲朗誦着祈禱和平的詩作。她的聲音,透着堅毅。
日本,大阪,右翼分子在松岡環工作的小學門前散發傳單,要求開除她。松岡向窗外望去,她的臉上,帶着不屑。
……
當戰爭的記憶,在人們的腦海中慢慢變淡,當痛苦的片段,在歲月的長河中逐漸模糊,那些靈魂中散發着香氣的女子,依然在努力地做一件事,那便是阻止往事隨風。
有了她們,這個世界便不會失憶。
張純如:永遠開放的鳶尾花
2004年11月9日,美國三藩市以南一條偏僻的鄉村小徑上,著名華裔女作家張純如在車中飲彈自盡,結束了36年的風華人生。
張純如的離去,留給世界的是震驚和惋惜。早在1997年,《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出版時,還不到而立之年的純如,成為了東西方世界關注的明星,而時隔七年,當她再次登上世界各大報端時,已經成了一齣悲劇的主角。
張純如的《南京暴行》一書出版後,連續14星期名列《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資料圖片。
人們疑惑,寫作事業如日中天的張純如,為何決絕離世?而這從她留給丈夫、父母和弟弟的遺書中,可看到些端倪。
“在過去的幾周裡,我一直在為生或死的決定糾結,你們不會希望一個人在她的餘生如行屍走肉般活着。我之所以這樣做,因為我太軟弱,無法承受未來那些痛苦和煩惱的歲月,請原諒我。”
曾經的純如,是那樣的幸福。她出身書香門第,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寫作碩士,23歲時和初戀男友、硅谷工程師道格拉斯結婚,看不出,有什麼會破壞她的完美人生。
純如的祖父是南京大屠殺的倖存者,小的時候,她經常聽父母講起發生在大洋彼岸、一個叫南京城市的悲慘故事。後來,她親眼看到了南京大屠殺的黑白影像,陷入到深深的震驚之中。而讓她的憤怒的是,竟然沒有一本打動人心的書,能夠記錄這場“被遺忘的大屠殺”。
於是,她決定自己寫一本。純如當時說,這本書賺不賺錢她不管,她就是要讓世界知道1937年南京發生的事。
1997年盛夏,在火爐之城的烈日炙烤之下,張純如穿着圓領衫和短褲走在南京街頭,她採訪大屠殺倖存者,尋訪暴行發生地,翻閱資料……每天工作在十小時以上。而她最大的收穫,是發現了《拉貝日記》,這成為日本政府無法抵賴的歷史證據……
同年12月,《南京暴行》一書出版,引起轟動。如果按照英文書名“Rape of Nanking”直譯,書名應為《南京強暴》,字裡行間,蘊含着作者的激憤。這一著作,連續14星期名列《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讓美國主流社會了解南京大屠殺的真相。
《南京暴行》出版時,還不到而立之年的純如,成為了東西方世界關注的明星。資料圖片。
沒有言辭抗爭,無需高喊口號,一介女子,做了讓當年施暴者感到膽寒的事情,並再一次向世界展示了,日本軍國主義的骯髒靈魂。
然而,執着和堅毅,往往淪為醞釀荒誕的土壤。長期艱苦的採訪和寫作,觸目驚心的血腥史料,以及來自日本右翼勢力的威脅,讓張純如痛苦不堪。按照丈夫道格拉斯的說法,純如白天睡覺,夜晚寫作,挑戰身體的極限……她臉上的笑容逐漸隱去,終於,被憂鬱症擊垮。
自殺前,她給親人留下遺書,希望他們記住自己生病前的樣子,“我曾認真生活,為目標、寫作和家人真誠奉獻過”。
張純如的英文名叫“愛麗絲”,意為鳶尾花,象徵着希望、自由、和平……2014年11月,純如去世十周年,人們在她所安息的“天堂之門”墓園吟誦:鳶尾花,你永遠開放!
不忘歷史的人,必將被歷史所銘記。
松岡環:無法砸平的釘子
日本有諺:“冒尖的釘子挨錘敲。”
松岡環卻說:“我就是那根冒尖的釘子,至今也沒人能把它砸平。”
松岡環在向記者展示珍藏的照片。亞太日報特約記者馬興華攝。
如果不是1988年首次來到南京,現年68歲的松岡環,可能已經從小學教師的崗位上平靜退休了。也許,她偶然還會感到奇怪,為什麼對於轟動全球的南京大屠殺,日本小學教科書隻字未提,而中學教科書也只是兩三行輕描淡寫呢?
事實卻是,松岡環看到了真相。
首次在南京看到日軍慘絕人寰暴行的展覽後,松岡環立志,親自調查取證,還原那段黑暗歷史。
此後,她80多次自費前往南京,尋訪大屠殺受害者,她還在日本國內四處奔走,採訪侵華老兵。在20多年時間裡,松岡環先後走訪了300多名南京大屠殺受害者和250名加害者,將這些人的證言一一記錄,收集到了無可辯駁的鐵證。
然而,跋涉在取證之路上,只有這位纖纖女子自己知道,那是怎樣的艱辛。
曾經,在日本,松岡環一說要了解南京的事,一些老兵就開始裝糊塗,或者破口大駡。當她提到有關強暴的罪行時,憤怒的妻子則會把她推出家門。
2012年4月4日,來自日本銘心會南京訪華團的團長松岡環(左)單膝跪地,在和南京大屠殺倖存者交談。 資料圖片。
曾經,在南京,有的受害者一聽松岡環是日本人,就會說“日本人,太可怕了”,然後把門關上,還有一位大爺說,一看到日本人,他的心臟就受不了……
正是松岡環的堅持不懈,打開了受訪者的心扉。一幕幕慘劇,在她眼前,重新拉開了帷幕。
上等兵川田匠三提供了一本“隨軍日記”,上面記錄着南京發生的慘案:“死屍像山一樣堆積……到了第二天,我們到城裡掃蕩,當時在城裡沒有逃出的中國人,我們將油噴到他們身上,點火將他們燒死……”
年輕媳婦李秀英19歲的時候,被日本兵戳了37刀,當時她還懷有身孕。“我看到日本人都會渾身顫抖,我非常恨他們”,直至今日,李秀英老人依然難以忘記,日本兵給她的身體和心靈帶來的傷害。
當日本兵澤村聽到,長官要求他刺殺一個中國農民時,整個人愣住了,他撞撞跌跌地向前走,將刺刀插進無辜者的身體,那是新兵訓練第一課……“接下來的餘生,我都告訴自己,殺戮是錯誤的,”老人這樣說。
……
松岡環在聽取日本老兵證言。 資料圖片。
這些悲慘的敘述,終於彙集成4本還原南京大屠殺真相的書籍,以及兩部紀錄片。如今,松岡環沒有停止調查真相的腳步,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忙碌着,她遭到了日本右翼的謾駡和威脅,卻也得到了更多中日民眾的認可和尊敬。
松岡環,用良知喚醒了良知,用堅強支撐堅強。
所謂正義,就是劍不出鞘
今年8月18日,中國導演陸川作品《南京!南京!》在日本最大視頻網站NICONICO公開播放。網站顯示,影片開播一個小時後,已有超過1.5萬人在線觀看。
此前,紀錄片《靖國神社》已經在該網站播出,本月24日,根據張純如作品改編的《1937南京記憶》也將和日本觀眾見面。
回想當初“二戰禁片”在日本公映的坎坷之路,NICONICO播放“在日本很難看到影片”的決定,似乎也可被視為兩國關係堅冰上的一道裂痕。
無論如何,放映一系列二戰影片,有助於引起日本年輕人對歷史的思考。畢竟,正如動畫大師宮崎駿所說,年輕一代缺乏對歷史的認識。
現實,是無奈的。堅持正義的女神們,已然不年輕了。
山內小夜子資料圖片。
從發現過世祖父的日記開始,山內小夜子便意識到,一份維護歷史真相的責任,壓在了自己的肩頭。
山內的祖父曾作為一名運輸兵參加過侵華戰爭,後因負傷提前回國。而後,每當回憶起在中國的歲月,老人都陷入到極度痛苦之中,他至死都沒能原諒自己。
2001年,時任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山內小夜子等2000人組成日本史上最大訴訟團,在東京、大阪、福岡等地提起訴訟。2014年初,安倍晉三參拜靖國神社,她又聯合二戰死難者遺屬等600多人提起訴訟……
吉永小百合塑造了因原子彈輻射罹患白血病的“夢千代”這一經典形象。 資料圖片。
被譽為“日本百年最美女演員”的吉永小百合出生於1945年,與戰後歲月同步。因原子彈輻射罹患白血病的“夢千代”,是她塑造的經典形象。以吉永為模特建造的夢千代銅像,不僅是和平的祈願,也是吉永本人反戰、反核立場的最好具象。
如今,吉永小百合是安倍政府安保法案的堅定反對者,她還會定期舉行詩朗誦,宣導生命的無價、和平的可貴。
在一場牛津大學舉行的朗誦會上,吉永小百合動聽的聲音響起:“孩子,你們一定要知道,所謂正義,就是劍不出鞘;所謂正義,就是心中有愛。”
……
吉永小百合在朗誦會上。 資料圖片。
然而,我們必須承認,張純如、松岡環、山內小夜子……這些柔弱的女子們竭盡全力披露的真相,並沒有成為日本社會對待侵華戰爭的主流聲音。
70年過去了,對於那場侵略戰爭,日本社會的主流聲音似乎是漠不關心。
也正因為此,人們期待著,那些沉重的史實,能夠觸動更多人的良知,激起他們探尋真理的勇氣和維護真相的決心。
於是,歷史便永不會封存。
作者簡介:
刘莉莉,80后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样,心里装着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着大人走世界、看天下。从外交学院毕业后进入新华社,从事的是国际新闻报导,用另一种方式来关联天下。
转眼“入行”已是第九个年头,自认为未虚掷光阴,忠实地履行着新闻记录者、历史见证者和故事倾听者的职责。2010年9月作为记者被派往墨西哥新华社拉美总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独》作者玛尔克斯笔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陆。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间,有机会到15个国家采访、游历,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曾在二十国集团(G20)峰会、联合气候大会等国际会议和高端访谈中采访总统,也曾在毒枭出没的墨西哥城贫民窟与当地居民话家常,曾坐在地板上与环保主义者谈天说地,也曾到当地华侨家中做客,体味海外游子的冷暖……
丰富的采访经历使她积累了大量的写作素材。驻外两年,除了完成日常報道外,还为《环球》、《国际先驱导报》、《参考消息》、《经济参考报》等报刊撰写了十几万字的文稿,将一个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现在读者面前。
2012年底结束任期回国,但心里依然眷恋着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余,也为报刊撰写特稿和专栏,并为央广“中国之声”担任特约评论员。如今在《亚太日报》开设专栏《山外青山》,希望利用这个新媒体聚合平台传递拉美及其他区域的文化讯息,讲述那些值得称道的历史和传奇,用自己的感悟,与读者构建心灵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