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阿富汗普利策得主:我的相機比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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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太日報獨家推出專欄【

阿富汗正傳

】,連線常駐喀布爾新華社記者,講述與塔利班身處同一片天空下的戰地故事,帶你走進不一樣的阿富汗。

“普利策獎給我帶來了名氣,但也增加了我的危險。所有阿富汗人都不懼死亡,因為我們經常直面死亡。但是我想要死,就要死得有意義。

——馬蘇德•侯塞尼,普利策獲獎作品《驚叫的小女孩》作者

和馬蘇德約采訪並不容易,采訪時間一改再改,一推再推,給人一種“大牌的感覺。但見面後,這種印象立刻消失,我甚至被他的樸實與友善所感動。在采訪過程中,他還請我和同事吃了一頓午餐。

這位阿富汗80後攝影記者,是2012年普利策獎攝影突發新聞類獲獎者,也是阿富汗目前為止唯一獲得者。他的代表作《驚叫的小女孩》感動世界。從事攝影報道十一年來,他拍攝的照片多次被英國、美國等國主流媒體采用,並環球舉辦影展及講學。

他在之前的采訪過程中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普利策獎作品就是一次爆炸的劫後餘生。不顧手掌受傷,不顧神志恍惚,抓住相機拍照,追尋取景器裏的一點“閃亮的綠色順勢按下快門,就這樣,他捕捉到了生命脆弱與無助的瞬間,令世界動容。他自認為這是他最喜愛的一幅作品,因為這張照片所傳遞的信息最多最強,也最能感動他自己。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趙乙深(左)專訪馬蘇德。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陳杉攝

“在戰爭中為我的國家和人民做點什麽

馬蘇德•侯塞尼1981年出生在阿富汗一個普通家庭。那時正值蘇聯占領時期,他的家庭遭到迫害,不得不在他6個月大時轉展伊朗謀生。馬蘇德從小在伊朗接受教育一直到2002年。用他自己的話說:“雖然我的家庭在伊朗也很貧窮,但是我們什麼都有,水、電、煤氣、食物,在當時就算已經不錯了。不難看出,他對生活的要求十分簡樸。

在伊朗生活和讀書期間,“除了學校登記填表以外,我從沒有感覺到自己和當地伊朗人有任何不同,甚至很習慣伊朗的生活和文化,雖然我的家庭從我小時候就一直教育我,你是一個阿富汗人。

亞太日報: 你既然從小在伊朗長大,並在那裏接受20年教育,為什麼決定回到阿富汗?

馬蘇德: 我的家庭在伊朗屬於窮人家庭。我從13歲開始打工,在一家裁縫鋪裏工作,幹了很多年。我從小就必須面對生活。那時正好是“9.11之後不久,我了解到我的祖國阿富汗的人民正在忍受戰爭和貧困的折磨,我覺得我沒有理由繼續在伊朗生活下去,我必須回到祖國去為那裏的人民做點什麼。

亞太日報: 你從之前那個把你培養成普利策獎獲得者的新聞機構辭職了,並即將加入了另外一個新聞機構,并即將開始在更廣的中東地區做報導,原因是什麼?前者不能滿足你的需求?

馬蘇德: 是的,他們無法滿足我的需求。我想要的不是錢,因為之前的新聞機構給我待遇也不錯。但是我想的不僅僅是在阿富汗做一名攝影師,而是能夠在整個中東戰亂國家做攝影報道,包括巴基斯坦、埃及、敘利亞、黎巴嫩等國家。而我即將加入的那個機構能夠給我這個機會。

亞太日報: 為什麼一定要做戰地攝影師?

馬蘇德: 不知道,但是我喜歡這個工作,在這裏我能感覺到我的價值。獲獎以後,我曾有很多次機會全家移民到美國或者澳大利亞,但是我拒絕了。我覺得自己就是為成為戰地攝影師而生。

  • 亞太日報 :* 你難道不知道戰地意味著危險?

馬蘇德: 我在阿富汗做了11年的新聞攝影,我當然知道危險是多麼的具體和直觀。但是我更知道戰地人民更需要幫助,他們更需要被這個世界了解。他們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有獨特的人生和價值觀。我需要用我的鏡頭來記錄和揭示這一切,只有讓國際社會了解後,才會有更多的援助和人道主義進來。

  • 亞太日報 :* 你家人支持你嗎?

馬蘇德: 我的妻子和我年齡差不多,也是一名在阿富汗很有名氣的女攝影師,曾經為美聯社和法新社工作,也曾經數次直面死亡。和其他阿富汗傳統女性不同,她曾在加拿大接受教育,思想比較開放。她很支持我。其實做戰地攝影師也是她的夢想。我們將來有可能共同去實現我們的夢想。我很感謝她對我的支持和理解,我們不僅僅是生活上的伴侶,更是職業上和精神上的夥伴。

馬蘇德正在拍攝照片。 (資料圖片)

“我不畏懼死亡,但應該讓死亡變得更有意義

2011年12月6日,阿富汗什葉派穆斯林慶祝阿舒拉節,發生了一場爆炸,造成一百多人遇難。如果馬蘇德在那天的爆炸中成為遇難者之一,世人就不會看到《驚叫的小女孩》當中所流露出的那種生命的脆弱、無助與偶然。馬蘇德本人的生命同樣脆弱和無助,而他拍攝出的作品則是一種偶然。他說:“這是一種恩賜。

亞太日報: 能不能告訴我們那天都發生了什麼?

馬蘇德: 那天是阿富汗什葉派穆斯林慶祝阿舒拉節的日子。我本來有兩次機會早點離開,但是那樣就不會有這張照片。

正式慶祝活動大約上午10點半就結束了,但是就在這時另外一夥從盧格爾省來的人走進會場,要繼續慶祝。所以我沒有走。當我正在拍照時,我突然感覺背後有一股強大的沖擊波向我撲來,我立刻被撲倒在地。我失去了知覺,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爆炸。過一會,我感覺自己的左肩後部和左臂十分疼痛,當我睜開眼時並沒有任何神智,只是感覺十分恍惚。

  • 亞太日報 :* 後來呢,後來你是怎麼拍到那張照片的。

馬蘇德: 我爬起來,發現我的左手被彈片割傷。這時候我完全可以離開去找醫生,但是我當時認為這時候我必須留下來。我身邊全是屍塊,可以用“血流成河來形容。我當時並不知道我要拍什麼,只是拿著相機再拍。突然,透過取景器我發現了一個小身著鮮豔綠色的小姑娘在奮力地呼喊,於是就按下快門。後來我知道,她身邊的一圈屍體有她的親兄弟和親戚。在那天的爆炸當中,她失去了自己的親兄弟和另外七名親戚。

我和那小女孩至今還有聯系,她現在14歲了,但是很不幸在今年輟學了。其實這張照片害了她,因為她身邊的同學總是問她當時發生了什麼,這給她很大的壓力。我想無論是這次爆炸還是我的照片,一定會對她的生活產生很大影響,會改變她的人生軌跡。不過她也得到了聯合國和很多慈善機構的幫助。

  • 亞太日報 :* 你獲獎後成了世界名人。作為一個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攝影師,你現在怎麼看待死亡,怎麼看待生活?你還會自己親自去類似的危險場合拍照嗎?

馬蘇德: 當然,我的工作和我獲獎沒有關系。和所有阿富汗人一樣,我不懼怕死亡,但是我想如果是要面對,應該讓死亡變得更有意義。

我曾經見到過太多的死亡,自己也數次身臨險境,但是這並沒有讓我懼怕,我還想用我的鏡頭去記錄阿富汗更多的真實。我一開始剛從事新聞的時候想做一名文字記者,但是後來我發現照片才是最真實、最直觀的記錄,所以我選擇成為一名攝影記者。

  • 亞太日報 :* 你獲得普利策獎以後,覺得生活有沒有什麼改變?

馬蘇德: 當然有,而且改變是明顯的。首先,有更多的來自世界不同國家的人開始知道我,有其他國家的電視臺和媒體開始報道我,我也得到了很多工作邀請,也開始在全世界各地通過各種方式解釋阿富汗和我自己。但是,恐怖分子也開始知道我。因為我在一些演講中對他們提出尖銳的批評。他們可以輕松的找到我,報複我。

不過,我覺得我肩上的責任更重大了,我發現我需要更加努力,為我的國家做點什麼。

馬蘇德拍攝《驚叫的小女孩》時左手受的傷清晰可見。亞太日報特約記者趙乙深 陳杉攝。

“我的相機比槍管用,阿富汗不應該被遺忘

阿富汗是一個奇怪的國度。世人到底對阿富汗了解多少,幾乎被問到的所有人,都回答聽說過阿富汗這個國度,但是幾乎每一個人對阿富汗的了解無外乎是貧窮、危險、爆炸、死亡的集合體,甚至還把基地組織和塔利班混為一談。

越來越迫切地想把一個真實、全面、完整的阿富汗介紹給世人,也許是每一個在阿富汗的新聞工作者的願望,而這也恰是馬蘇德的願望。

亞太日報: 如果讓你去報道阿富汗,向全世界展示一個真實的阿富汗,你會如何下手?

馬蘇德: 首先,我必須承認阿富汗的確像外界描述的那樣,我們確實存在爆炸和恐怖,但是這並不是一個全面的阿富汗。我的國家是一個“混合體,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拿起我的相機,把鏡頭更多地瞄向那些老百姓,講述他們的真實生活。這是我能做的,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我想當一名戰地攝影師,而不是一名軍人。但我發現我的相機比槍更管用。一顆子彈能殺死一個人,而我的一張照片有時候能讓外界了解阿富汗的苦難,從而能使更多的人獲得援助。我的相機就是我的武器。

亞太日報: 你在外國講學、交流的時候,最想讓世界人民了解阿富汗的地方是什麼?

馬蘇德: 我最想讓世人了解的是阿富汗不僅僅是一個充滿暴力和恐怖的國家。我們也有悠久的曆史和文明,阿富汗也是一個文化古國。有機會,大家可以到阿富汗來走一走,看一看。如果阿富汗實現和平,我們也能夠發展經濟,因為阿富汗也擁有豐富的礦產資源。但是我們最需要的還是和平。

  • 亞太日報 :* 如果此時讓你對全世界人民說點什麼,你最想說什麼?

馬蘇德: 我最想呼籲國際社會不要再次撇下阿富汗,不要把阿富汗遺忘,使阿富汗再次脫離國際社會。

上個世紀,蘇聯從阿富汗撤軍後,阿富汗陷入了外界不聞不問的狀態,所以才有內戰,才有塔利班的興起,才有阿富汗人民後來的痛苦經曆。現在,我們面臨著類似的境地。北約2014年底要從阿富汗撤軍,阿富汗人民有可能再次面臨同樣的痛苦。阿富汗需要國際社會的援助,因為現在我們幾乎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和平也沒有。國際社會因此不應丟下阿富汗不管。

我還想對中國的朋友說,阿富汗很需要中國全方位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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