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尼尔•阿姆瑞斯】
在大英帝国鼎盛时期,印度是帝国的“节点”。资本、劳工和军事力量从印度分散到整个印度洋。环印度洋的前哨——从西部的亚丁一直到东部的新加坡——可以充作船只的燃料补给站和军事基地,从而确保了英国的统治地位。大英帝国的历史学家在强调“地缘政治的优先性”的同时,把英国势力在印度洋周围的扩张视为保卫印度的必然结果。
18世纪80年代,东印度公司移至槟榔屿,是因为需要一个向东的港口,从而让孟加拉的贸易和中国的贸易连接在一起,同时也权充一路上提供补给和修复的港口。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加坡更显重要,它位于马六甲海峡的入口处。大英帝国在印度洋面临的战略挑战,荷兰和葡萄牙、莫卧儿和亚齐,以及沿海的许多小国都曾遇到过。能够控制海洋的“咽喉”,如霍尔木兹海峡和马六甲海峡,是至关重要的,但也是最难维持的。
许多观察家认为,今天这个区域正在崛起的大国便面临着相同的挑战。当代印度洋军事评论家同时借鉴15世纪中国舰队指挥官郑和、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或是英国总督寇松勋爵和19世纪晚期的美国海军理论家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的著作和行动,从中总结出对当今有用的借鉴。要说这些是几个世纪以来存在的连续性,或许过于简化了,但是历史的回响还是不容忽视:过去曾经重要的地方,现在又变得重要了,其中一些地方甚至已经被忽略了好多年。想想斯里兰卡的例子。经过几十年的族群冲突和内战,斯里兰卡作为印度洋“枢纽”的战略地位,再度成为国际政治的中心。斯里兰卡境内两个产生共鸣的地方——一个是前殖民时期的,另一个是殖民时期的——是新发展的核心。
位于斯里兰卡南部海岸的汉班托特港,几个世纪来都有马来人和阿拉伯人的船只到访。它的名称来自“舢板”(sampan)一词,指的是印度尼西亚水域常见的一种本地船只:汉班托特是舢板停泊的港口。15世纪早期,中国的郑和率领舰队抵达汉班托特港。郑和的军队攻打了内陆的康提王国,并将康提的王室成员带到南京;斯里兰卡成了郑和远航非洲东海岸的基地。虽然大概已经被遗忘了,但明朝对锡兰的介入,开启了其后4个世纪一系列试图占领这个位于阿拉伯海和孟加拉湾之间的岛屿的尝试。
郑和下西洋留下的唯一遗迹是汉班托特一块用中文、泰米尔文和波斯文字写成的碑文,内容为祈求神明赐福自由贸易和航行。一直到20世纪,汉班托特还只是个安静的滨海小镇。1908—1911年,伦纳德•伍尔夫(Leonard Woolf)在汉班托特地区担任助理政府官员。伍尔夫以他在汉班托特的经历为基础,写了一个偏僻乡村社区的虚构故事,其中几乎没有航海历史的痕迹。他在《林中村落》(Village in the Jungle)美国版的前言中写道:“这些消失的村庄和荒芜的丛林中有种奇特的魔力”,不过,“几百年前,它曾经有众多人口,拥有强大的王权和自己的文明”。此时,这片海洋还有蓬勃发展的贸易。
20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汉班托特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兴建项目的基地之一;一位美国观察家形容它是“一个大型的疏浚项目,字面意思是,建设一条新的海岸线”。在中国资金的支持下,汉班托特已成为“石油时代的加煤站”,以及中国在孟加拉湾的立足点。第一艘停泊在港口设施的商船“艾利森太阳号”(Ellison Sun),装载着一家韩国公司在金奈生产的汽车,准备转运到阿尔及利亚,这是以印度洋为中心的新的“南南”全球化的象征。不过这种互惠互利的愿景下还隐藏着紧张的关系:印度担心中国未来会在汉班托特建立军事基地。除了用来建设港口的资金之外,还有数十亿美元的军事援助,可能用之于购买武器,斯里兰卡政府用这些武器镇压了岛上泰米尔少数族群长达数十年的叛乱。
中国的投资重建了殖民前的汉班托特港,印度的兴趣则是位于斯里兰卡东海岸殖民时期的亭可马里港,英国海军认为它是孟加拉湾最好的港口。日本在1942年对这个港口的攻击,被证明是英国海军在战争中最紧急的时刻之一。亭可马里在斯里兰卡的内战中被隔绝了几十年,如今正在经历21世纪的复兴。它的发展反映出印度和斯里兰卡政府之间一种新的经济和军事合作精神。对印度来说,现在对于战略利益的考量大大超过了来自印度南部的泰米尔政客所施加的压力,后者要求他们支持斯里兰卡的泰米尔少数族群的事业,尤其是印度于20世纪80年代对斯里兰卡进行了灾难性的干预之后。长期以来,亭可马里港的储油设施都是租给印度的兰卡印度石油公司经营。贾夫纳半岛的帕拉里机场(Palaly)也有印度资金投入。一位印度外交事务评论员写道:“印度已经从过去强调论证的力量转向了对权力论据的新强调。”战略研究领域的学者赞同地引用了这句话。印度和中国在孟加拉湾的战略竞争非但没有削弱民族国家的力量,反而增加了区域国家遏制他们认为有颠覆性的团结能力——跨越边界的团结根源于这个区域的历史,并由散居海外的人形成。
19世纪欧洲的工业革命改变了孟加拉湾。英国工厂的需求引发了对东南亚边境商品的抢购,包括橡胶、锡、矿产和石油,并带来大量的移民。人的流动重新塑造了土地景观,把海湾地区编织在一起,形成大米、劳工、资本和商品的往来流动。21世纪,是中国的工业革命为印度洋注入了活力。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工业化——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工业化——是在对于能源巨大的需求下推动的。1993年,中国首次成为石油的净进口国,能源消耗量在1995年后的10年间翻了一番,预计下一个10年还会再翻一番;中国的能源现在约有半数是依靠进口,而且80%以上是通过马六甲海峡进口。对于印度洋航线的依赖,让中国前国家领导人慨叹中国的“马六甲困境”。中国的印度洋政策一直想要通过公路、铁路、管线或运河绕过马六甲海峡,在那里,美国(或许是印度)海军的干预太容易切断中国的能源供给。在这个过程中,中国重启了英国投资者在19世纪后半叶偏好的计划,将孟加拉湾直接和中国西南地区的云南连接起来。
一位美国的国防承包商在2004年提出一份关于亚洲“能源未来”的报告,其中第一次用“珍珠链”一词来描述中国对印度洋的战略;美国和印度的评论家很快就沿用了这个说法。从这个观点来看,中国对环印度洋地区从阿曼到缅甸的港口设施的投资,似乎是一种协同战略;评论认为燃料补给和港口设施只是开端,紧随其后的则是军事基地。特别引人关注的是中国对巴基斯坦靠近伊朗边境的阿拉伯海港口瓜达尔港所投注的资金。汉班托特和孟加拉国吉大港的中资集装箱港口设施,以及印度洋上星罗棋布的其他岛屿,构成了海岸沿线的其他珍珠。
现实似乎更加复杂。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中国的军事意图;以瓜达尔港为例,它以40年的期限租赁给新加坡国际港务集团,尽管最后因为缺乏盈利能力导致新加坡在2013年放弃了它。一位有见地的美国海军分析专家承认,对于中国在印度洋的意图的评论,只是建立在“狂妄的臆测”和“表面的证据”之上,并指出中国官方很重视自己作为一个非殖民(实际上是反帝国主义)大国的形象。故事是重要的。中国领导人在外交访问时强调郑和是出使印度洋世界的和平特使,尤其是与他之后的西方殖民者相较;这种对于过去的解释,为中国当代的崛起提供了合理性,也为中国在印度洋的势力铺陈了一脉相承的系谱。不过批评中国扩张的声音表示,这位宦官航海家的传奇故事笼罩在神话甚至错误的信息中,最近的一项学术研究声称,郑和下西洋远非和平出访,而更像是早期不那么成功的海上殖民尝试。
郑和七下西洋路线图
在这种不确定中,对于中国要解决“马六甲困境”的战略以及印度要“东进”的策略,缅甸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近期有一个乐观的说法认为,缅甸是亚洲未来的支点,是“中国与印度相遇的地方”。但事实证明,这不一定是个舒服的位置:在1947年的亚洲关系会议中,缅甸的与会代表表达了他们对于“身处两大强权之间”的恐惧:“被西方强权统治是可怕的,但被亚洲强国统治更可怕。”
现在,这些恐惧大多已让位于一种机遇感。在缅甸军政府宣布1990年的选举无效,并囚禁了民主运动的领导人之后,西方国家便对缅甸政府实施制裁与孤立,但缅甸却从中国的大规模投资中获利。缅甸沿着孟加拉湾的海岸线曾因遭到封锁而显得凋敝,现在则重新活跃起来。兰里岛上的皎漂新港位于缅甸沿海的北弧,由中国政府和私人投资者的投资兴建;实兑的旧阿拉干港也恢复了活力,虽然还有严重的淤积问题;另一个由中国出资兴建的新设施位于伊洛瓦底江三角洲的海基岛(Hainggyi),还有仰光以南的迪拉瓦(Thilawa)的大型造船厂。
中国和缅甸政府在2009年达成一项价值25亿美元的协议,修建通过缅甸直接连接孟加拉湾与中国云南的输油管和天然气管线。有了这条输油管,中国可以避开马六甲海峡,直接从波斯湾进口石油。这条天然气管线把缅甸瑞(Shwe)气田的天然气直接输送到中国的贵州省和广西壮族自治区,以补充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到中国北方的雄心勃勃的陆上管道建设计划。从军事观点来看,历史记忆具有强大的力量:“北京无疑还记得缅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角色,当时缅甸允许中国取道缅甸前往印度洋,从而维持了中国对日本帝国的抵抗。”关键在于,虽然中国在西太平洋属于海上大国,但是它对于印度洋却是内陆国家。
中缅油气管道,图自新华网。
在孟加拉湾,和南中国海(那里的紧张局势在加剧)一样,各国都急于宣称这片海域的某一部分是其国家领土的延伸。无人岛招来了各国竞相宣称主权。对于能源的争夺,更是加剧了各国的占有欲。孟加拉湾不只是中东石油的输油管,它自己就是个“能源宝库”,富含石油、天然气和矿藏。最近几十年来,孟加拉湾周围的国家一直在争夺它们的沿海边界。2008年,孟加拉国将其与缅甸的海上争端诉诸国际海洋法法庭。孟加拉国向法庭提交的文件宣称:“虽然两国已经协商超过35年,但还是无法对两国海上的边界达成协议。”这关系两国的领海、专属经济区和大陆架的范围。每当有新的“钻探或是其他勘探活动”试图控制海洋资源,都会对上述领域构成挑战。2012年,国际法庭做出了有利于孟加拉国的裁决,从而引发了勘探活动的热潮。
在孟加拉湾的新国际政治中,印度的反应一直很重要,这牵涉军事战略的重新定位和对印度洋(尤其是东南亚)的外交。讽刺的是,这让某些印度军事分析人士重新把自己视为英属印度在海洋战略上的继承者,因此他们的目标是重新夺回英属印度在20世纪早期对于“东海”的支配。
在印度独立前夕,曾经预言“达•伽马时代”在亚洲历史的结束,并担任印度驻中国大使的历史学家兼外交官潘尼卡(K.M.Pannikar)写道,一个独立的印度将面临“战略挑战”。他认为孟加拉湾十分重要,“孟加拉湾的岛屿都有足够强大的海军保护,在本国海域进行适当的装备和保护,可以让对印度至关重要的那部分海域恢复安全”。因为邻近地区的纷争和外交政策上的不结盟原则,印度独立后的数十年间,军队都不涉足印度洋。印度海军是一支“黄水部队”,专注于保护印度沿海。现在,印度海军要转型为有能力在环印度洋采取行动的“蓝水部队”海军部队可用黄色、绿色、蓝色来形容,分别代表相应的实力,黄水部队属于近海、近岸防御型的,这里的海水相对远海较混浊,所以是黄色。蓝水部队则具有较强的远洋作战能力。绿水部队次之。这表明,在印度当权者的想象中,海洋已经发生改变。
在这里,历史的回声是深远的。印度拟建的果阿“海鸟”(Seabird)海军基地将是亚洲最大的海军基地,包括葡萄牙安贾迪普岛(Anjadip Island)的旧堡垒。印度军方在科钦这个靠近葡萄牙人第一次登陆的地方不仅维持无人机,也提供维修设施给美国海军(现在是盟友,而不是敌人)。印度海军在东海岸的基地是维沙卡帕特南,20世纪早期,有数十万人从那里搭船前往缅甸寻找财富。
印度的海军力量现在也越过了孟加拉湾,2001年,安达曼和尼科巴指挥部的建立,巩固了印度散布在位于孟加拉湾中心的岛屿上的军事存在,这些岛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是鲍斯领导的自由印度临时政府的象征性领土。2012年,位于大尼科巴岛坎贝尔湾的巴兹(Baaz)海军基地启用,印度军队“密切关注着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马六甲海峡”。
除了与斯里兰卡拉近关系之外,印度还与中国竞争缅甸的沿海资源:在外海的天然气田中分一杯羹,并投资建设机场,资助土瓦(Dawei)的深水港建设。与此同时,印度与东南亚的贸易快速增长,虽然远远落后于中国与该地区的贸易。尽管在国内面临强烈的反对声浪,但印度仍在2009年和2012年分别签署了商品和服务的自由贸易协议,让印度与东南亚的贸易总额在10年内翻了一番以上,2012年达800亿美元。
一位学者评论说,印度洋新的国际政治正在“强化印度洋地区的认同感和凝聚力”,它们将“模糊一些亚洲传统次区域的边界,削弱他们的特色”。从新近军事化的安达曼群岛来看,会发现南亚、东亚和东南亚之间的边界从来没有这么模糊过,因为它更靠近马来西亚而不是南印度,与中国云南的距离比从云南到北京还近。
(本文摘选自《横渡孟加拉湾:自然的暴怒和移民的财富》)
《横渡孟加拉湾:自然的暴怒和移民的财富》
作者:【印度】苏尼尔•阿姆瑞斯
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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