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爾,在這座曾是三個帝國首都的龐大城市裡,起重機懸在建築工地上,錫板圍住老舊的貧民窟,摩天大樓不斷攀升,超過了數個世紀以來勾勒這座城市天際線的清真寺宣禮塔——而這些只是醞釀中許多更大膽計劃的一個開端。
《紐約時報》稱,對許多土耳其人來說,這些開發與其說是進步,倒不如說是反映了總理雷傑普·塔伊普·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及其政府不斷增長的獨裁野心。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場圍繞城市空間的長期鬥爭,正在演變成一場有關土耳其身份認同的更大範圍的鬥爭,在這其中,宗教、社會階層和政治上的種種難題相互交織。在過去三天裡,憤怒和怨恨的情緒在街道上沸騰,員警用催淚瓦斯和高壓水槍打擊示威者,而示威者們襲擊了排列在市中心最後一座公園旁的推土機和建築拖車。
英國《金融時報》也分析稱,在這場動盪背後,是最近幾年由埃爾多安所屬的正義與發展黨(Justice and Development party, AKP)帶來的一個更大的問題:在埃爾多安的心裡,土耳其在世界上如何定位?不那麼久之前,土耳其一直把目光投向西方。如今,它已轉向東方。
埃爾多安對這場動盪公開表示憤怒,其怒氣不遜色於那些佔領伊斯坦布爾塔克西姆廣場(Taksim Square)和在其他城市舉行抗議的人們。示威者被污蔑為極端主義分子和搶劫者,飲酒的土耳其人被貼上酒鬼的標籤,Twitter被斥為社會的禍害。
“我們不會屈服于少數幾個強盜,他們來到廣場並挑動我們的人民和國家,依據的是他們的錯誤信息,埃爾多安在一次充滿挑釁意味的演講中說道,雖然他呼籲恢復社會秩序。
反對黨共和人民黨(Republican People’s party)是現代土耳其之父凱末爾(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爾克,Mustafa Kemal Ataturk)世俗主義傳統的繼承者,埃爾多安指責該黨由於在選舉中屢次失敗而煽動騷亂。
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場圍繞城市空間的長期鬥爭,正在演變成一場有關土耳其身份認同的更大範圍的鬥爭。
傳統與世俗
據《紐約時報》,伊斯坦布爾海峽大學(Bogazici University)的歷史學家埃德海姆·埃爾代姆(Edhem Eldem)批評政府進行大規模的開發專案卻沒有徵求公眾的意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可謂權慾薰心,他說,“他們喪失了民主的素質,正在回歸土耳其政治的本質:威權主義。
伊斯坦布爾城市外觀的迅速變化,象徵著主宰現代土耳其社會的相互對立的主題——伊斯蘭教對世俗主義,農村對城市。這些問題突顯出一個正在蓬勃發展的經濟,和宗教保守派執政精英所表達出的自信,這與諾貝爾獎獲得者和土耳其最著名作家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小說中描述的後帝國時代的陰鬱情緒相矛盾。
埃爾多安10年之久的統治已經通過確立軍隊國家化極大地重塑了土耳其的文化。它打破了舊有的世俗主義規則,如今允許人們廣泛公開地表達自己的宗教主張,從佩戴頭巾婦女人數的激增,到構成總理支持者的大量保守派民眾,這都有所體現。他的統治還培育出一個虔誠的資產階級,其成員從安納托利亞農村地區大批遷入像伊斯坦布爾這樣的城市,加劇了階級分裂。
舊有的世俗派精英認為,自己是現代土耳其世俗派建國者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爾克(Mustafa Kemal Ataturk)政治遺產的繼承者,對於這些轉變感到不滿。不滿的還有那些自由派人士,他們並不把自己標榜為凱末爾主義者,並對公開展示宗教信仰持包容態度。但是他們反對埃爾多安的領導風格,稱之為獨裁,並因很多開發專案的低級品味而感到不快,這種觀點也充斥著社會精英主義的論調。
對於許多人來說,這還創造出一種怨恨和失落,不管是長期居住在這裡的人、城市知識份子,還是社會底層的許多成員。很多社會底層的民眾被趕出了自己的家園,為高檔住宅區和購物中心的建設讓路。
然而,還有更多尚處在策劃階段的專案,激發更大野心和爭議:世界上最大的機場、土耳其最大的清真寺,以及一條劈開伊斯坦布爾歐洲部分的運河。這項關於運河的提議如此大膽,以至於它最高調的支持者埃爾多安都稱之為“瘋狂。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的第三座大橋已破土動工,它以一位富有爭議的奧斯曼帝國(Ottoman)蘇丹的名字命名。他被指責屠殺了阿列維派(Alevi)穆斯林,而這是土耳其人數眾多的一個少數族裔。
“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但是在這座城市裡,已經沒有什麼來自我年輕時代的東西讓我可以與之聯繫,薩班哲大學(Sabanci University)國際關係學教授埃爾辛·卡雷焦格魯(Ersin Kalaycioglu)說,“如今,伊斯坦布爾只是一個謀生、發財的地方。這是一股淘金熱。
卡雷焦格魯抱怨,這個城市已經被“粗俗的安那托利亞農民所侵佔。他這種觀點反映了普遍存在於伊斯坦布爾世俗派土耳其人中間的精英主義。
塔克西姆廣場歷史上是一個進行公眾集會的地方,政府計畫將它改建成一個仿奧斯曼帝國時代的兵營和購物中心,歷史學家埃爾代姆稱這是“有著奧斯曼壯麗外表的拉斯維加斯,也正是這個計劃引發了人們的示威活動。但許多其他有爭議的計畫也已引發了公眾的不滿。
東方與西方
抗議運動的結果仍不確定。宗教保守人士構成了龐大的選民群體,而埃爾多安依然能夠得到他們的支持,所以很少有人會認為他的權力受到了威脅。但也有跡象顯示,他的政治地位可能會受到影響。週六,埃爾多安撤回警力,允許數萬抗議者週六、周日晚間在塔克西姆廣場進行示威,這被一些人視作軟弱的表現。
“這是埃爾多安近年來輸掉的唯一一場戰役,學者、專欄作家索利·奧澤爾(Soli Ozel)說,“他不自量力,他自戀、傲慢和威權的本能碰了壁。
但周日,埃爾多安發出了挑戰之聲。雖然他說不會在塔克西姆廣場建購物中心,但他發誓要在那裡另建一座清真寺。
埃爾多安一直力圖把土耳其發展成為一個地區強國,近些年來,他又試圖把該國建設成為一個伊斯蘭遜尼派(Sunni)強國,他的這種做法引發了更大的問題,這涉及土耳其的戰略方向(畢竟,土耳其是北約成員國,而且在爭取加入歐盟),也涉及他對現代土耳其之父凱末爾的世俗政府理想的承諾深度。在AKP政府執政的最初幾年裡,土耳其把目光投向西方。埃爾多安顯示出了令人欽佩的意願,積極推行各項民主和司法改革,以開啟加入歐盟談判的大門。同時,埃爾多安對長期蓄意反對土耳其民主制度的軍方採取了必要的強硬立場。
歐洲(主要是法國和德國)的冷落、歐元區的困境以及土耳其本身的經濟活力,削弱了土耳其對這條道路的熱情,使得埃爾多安政府將土耳其重新定位於東西方之間的重要強國。土耳其外長達烏特奧盧的箴言(與鄰國平安相處)旨在支撐這種地區權威。
這項戰略因重大事件而受到影響。在此過程中,土耳其開始看上去更像伊斯蘭主義,而不那麼像民主國家了。土耳其不是埃及——也不是突尼斯、利比亞或敘利亞。埃爾多安贏得了三次大選。但他現在似乎還未理解這點:民主的精髓是多元化。走上街頭的人們有種種牢騷和抱怨,但傳達給埃爾多安的信息似乎足夠清晰:現代土耳其想要現代民主。
走上街頭的人們有種種牢騷和抱怨,但傳達給埃爾多安的信息似乎足夠清晰:現代土耳其想要現代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