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岁的邹兴华长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身材结实,腰杆笔直,神色刚毅,从头到脚都透露出一股军人特有的气质。
他当过14年兵,退役转业当刑警也有15年了,什么样“鸡毛蒜皮”的警都出过,但小孩划车这种事还是头一次碰到,之后还被媒体接二连三地报道,推上了热搜。
他完全没想到,一件小事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10月7日下午两点,重庆市沙坪坝区石井坡派出所接警称一辆奥迪车被划了。当天值班的邹兴华与同事几分钟后到达现场,见到了车主。车主称,10月5日深夜他把车停在车库后就没再开过,且此前并无划痕。
这是一个被老旧居民楼包围的露天停车场。他们查看了近两日30多个小时的车库监控,发现报警前一个小时,有一名身着灰色外套的男孩曾围着车转了一圈,其间还有触摸车辆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不像是在划车。
但由于没有其他人接近此车,该男孩被锁定为划车的唯一嫌疑人。
事发当日车库的监控录像中,只有男孩一人靠近被划车辆。
下午5点多,刘韬带着儿子和父母刚从公园游玩回来,正打算去附近吃个火锅,就接到了车库管理员的电话。刘韬先过去看了监控。
刘韬回忆,当看到儿子伸手触摸车尾左侧时,警察问你们家孩子这是在干什么,刘韬知道儿子喜欢昆虫,“也干过一些蠢事”,便说可能是在逗车身上的一个苍蝇。
当时他不知道车上有多少处划痕,分别在哪些位置,远远俯拍的监控也看不清楚细节,心里有些疑惑,又不太确定。出来一看,前后左右共有8处划痕,有的还很深,感觉就更不对了。 “我当时就说这个好像不是孩子划的,孩子的身高跟这些划痕不符合。”
刘宇轩今年10岁,身高约一米四。录像中,他围着车转时,手是揣在兜里的,没有明显的抬手动作,只在走到车后方时摸了车。
随后,刘宇轩和爷爷奶奶也到了现场,当时已有一些人在旁边议论。邹兴华低声问刘宇轩:“是不是你划的?”他说:“不是,绝对不是。” 邹兴华又问,“你围着车转干什么?”他说我在捉苍蝇玩。
邹兴华拍下的其中一道划痕
邹兴华回忆,车主始终认为是小朋友划的,对方辩解之后,他还怀疑是不是小孩衣服拉链或什么尖锐物划到的。为此,他们专门查看了一下刘宇轩身上的东西。
后来被传到网上的执法记录仪录像中有一段,是刘宇轩站在奥迪车旁解释:“当时苍蝇在这里,我衣服散起的,我拉链也够不到那么高,我碰都没有碰到,我就是在逗那个苍蝇。” 说这段话时,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一些,显得有点急。
刘韬接着问儿子围着车转时有没有看到划痕,他迅速地答了一句:“没有。”刘韬似乎不甘心,又补了一句:“但是之后也没有人来了嘛。”儿子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晓得……”
“我比较了解他,他是分不清。没注意,还是没有,你随口一说,可能对自己就很不利。”刘韬事后分析道。
刘宇轩的回答确实印证了车主的说法。在车主坚称此前没有划痕的前提下,他作为这30多个小时里唯一靠近过车的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邹兴华心里也有疑惑,但没有证据,他不能乱说话,不然车主可能会不满,“说你偏向小孩那方,说你是熟人什么的”。
刚转业当警察那会儿,他有次出警处理一起关于皮鞋质量问题的买卖纠纷,因为没有经验,没处理好,结果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不得不请求同事支援。从那以后遇到这种双方矛盾又掰扯不清的事,他会格外谨慎。当天在现场,邹兴华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表态。
现场有十几人围观,七嘴八舌,“大部分都以为是小孩划的”,有人建议刘韬回家再好好问一下孩子,“意思是他在这里是不会认的”,也有人说这是报复行为。
在现场的十几分钟里,刘宇轩感到惊慌、害怕,从一开始“急着争辩”,到后面越来越“不想再解释”。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对他来说,“好像有一些漫长”。
刘韬也察觉到了孩子的压力,“大人你都说不清,别说让小孩来辩白了”,他想让孩子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叫父母先把孩子带走,他留下来与车主继续协商。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事真要是小孩干的,那也是我的责任,是我的教育失败,应该由我来面对。”刘韬说他主动协商,就是想把焦点从孩子有无嫌疑转移到划痕的处理上。
当时他自己也有点懵,只想着尽快把事情解决,把影响降到最低,回去再跟孩子慢慢聊。即便要训孩子,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警察,又是陌生人,给点儿钱是小事,弄出心理问题就不可挽回了。”
刘韬与儿子刘宇轩
邹兴华看双方商量得差不多了,便叫他们先去吃饭,吃完再到派出所进一步调解。临走前,他叫车主回忆下之前的行车轨迹,看有没有其他录像,如果有,他就帮忙调看一下。后来车主告诉他,之前停车的地方没有监控。
刘韬没有去吃饭,警察和车主离开后,他独自留在车库问守门师傅情况。此时,在家休息的妻子也闻讯赶来,听完师傅的讲述仍“想不通”,她不相信是孩子干的。随后,又有两位刑警来到车库看监控,刘韬夫妇提出了质疑,两位警察没有说话,就走了。
后来到了派出所,邹兴华给车主推荐了一家比较便宜的修理厂,还帮忙讲了价。双方过去定损时,刘韬当场付了3500元的修理费。
晚上回到家里,刘韬把儿子叫到书房谈话,把下午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希望他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讲出真相,但儿子始终说不是他干的。
“我也想套他话,我说就算是你干的也没关系,你说出来爸爸也原谅,这个事做错了,咱今后不做这个事,我一说到这,他就说不是他干的。我说有没有可能是你不小心划了,他说也有可能,过一会儿他又说不对,‘爸爸,不小心也不可能划8个’。”
刘韬了解儿子的脾性和胆量,“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绷不住,就要招”,但现在把他顾虑都打消了,他还是不认,说明就没有撒谎。
谈到这里,刘韬没办法再往下问,只能告诫儿子吸取教训,今后离别人的车或贵重物品远一点,免得惹麻烦。
刘宇轩印象中,那天晚上的谈话大概持续了1个小时。他说他当时还是有些害怕,又有些后悔,“不应该跑车棚边绕”。
聊完后,刘韬心想,真不是孩子干的,那就想办法去证明。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车与那辆奥迪只隔了几米,中午开出去的时候,也许有拍到什么。
事发当天,刘韬的行车记录仪截图,其中几秒,儿子从被划车辆的旁边走过。
第二天下午,他把行车记录仪取回来看,很遗憾,录像太短,且车辆反光,看不清楚。他给邹兴华打了个电话,先说了下昨晚跟孩子的谈话,然后讲了行车记录仪的事,希望能启发他们去调查。
令刘韬意外的是,邹警官说他正在看监控,打算看完后再通告双方。在他看来,事情过了一天,双方也已协商私了,对警方而言,这件“不用立案”的事算是了结了,没想到邹警官还在查。
晚上他又去了趟车库,想和守门师傅商量,调取事发前旁边一辆别克车的监控,未果。谈话间才得知,邹警官一大早就过来把监控调走了。
事实上,邹兴华心底的疑问一直没放下。前一天晚上回到派出所值班,他越想越不对,“睡觉都在想这个问题”,会不会不是小孩划的?如果不是,不就冤枉人家一辈子了? 当时在现场,他就发现小孩不高兴了。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被冤枉的经历。他从小生长在农村,有时候他明明从自家地里背回来的蔬菜,别人非要说是偷了他家的,跟大人一讲,双方就要吵架,闹得很不愉快。
还有一次,他去打猪草喂猪,本意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但那天舅舅来家里说外公去世了,母亲到处找不到他,以为他跑去哪儿玩了,等他回来后,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打了一顿。那种“藤条打在脑壳上”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真的记一辈子”。
“我是对的,怎么能打我?(小孩子)你怎么讲得赢,大人他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他说起这件四十多年前发生的小事,仍有些不平。
“人都不能受委屈,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成人以后。”如今他作为一个大人,不能冤枉小孩,作为一名警察,更不能冤枉好人,即便是在一件小事上。
这并不是邹兴华第一次在小案上费尽心思。
今年6月,一个小卖部老板被人“调包”讹走了100元现金,邹兴华通过车牌号查到讹钱者的电话,但一直联系不上。他找到对方的父母,父母说早不管他了。他又找到对方的妻子,妻子说早分了。调解陷入了僵局,朋友、同事甚至小卖部老板都劝他算了。
邹兴华没有“算了”,他加了对方妻子的微信,不停地沟通、讲道理,最后终于说通妻子帮丈夫还了这100元。有人问他为什么舍得在小案上投入,他说,为老百姓求个公平公义,哪有什么大小之分。
邹兴华在派出所查看监控
邹兴华决定查清此事。8日早上一交完班,他就去把30多个小时的录像拷了回来,此后只要所里没有紧急的事,不管上班时间还是休息时间,他都在看,花了两天半才全部看完。
他仔细比对小孩的手部动作和划痕位置,发现有划痕的地方小孩没有摸,小孩摸的地方也并没有划痕,由此判断不是小孩划的。
但光有判断还不够,还是要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才能给车主一个交代。
于是,他又去问车主近日的行车轨迹,根据车主提供的详细信息连续追踪,最后在江北区某地下停车场入口处的监控录像中,发现10月5日下午他的车已有划痕。
车主事后解释说,自己几乎每天早出晚归,没有留意到车是何时被划的。“应该是4号的时候,在其他地方被划了。” 邹兴华说,那个地方没有监控,所以无法进一步追查。
10月10日,刘韬在江北停车场的监控中心看到的监控画面,并拍照发给了邹兴华,邹随后到现场调看了监控视频。
8日那天邹警官说他还在调查后,刘韬没有立即告诉儿子,一是担心孩子情绪波动太大,二是担心警方查不出更多的证据,这个事情又可能不了了之。但当晚睡前聊天时,他像讲故事一样跟儿子说,爸爸今天去看了行车记录仪,或许可以洗脱你的嫌疑,“他说然后呢,我说没有啊,他还挺遗憾的。”
10日下午,邹兴华告诉刘韬,已经排除了小孩的嫌疑。刘韬很高兴,跟儿子讲了两遍,儿子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句“谢谢爸爸”,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当天晚上,他和孩子去拿快递,回家路上碰巧偶遇了车主,车主当面和孩子道了歉,并退还了3500元。 这是刘韬觉得整件事最圆满的地方,因为如果是事后线上退钱,道歉可能不那么容易实现,而且电话道歉和当面道歉的意义也不一样。他明显感觉到,道歉之后,孩子轻松了不少。
刘宇轩告诉记者,他当时确实很开心,“证明不是我。”在此之前的3天,他总会时不时想起这件事,包括与爸爸的谈话内容。他很想忘记,不去管它,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复杂”。
“当个冤大头还是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对事情的判断,也许你今后遇到另外的事情,就可能采取不同的方式。”刘韬觉得,如果没有查明真相,孩子心里面可能会有想法,尤其是大一点之后。但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个认真负责的警察。
还了孩子的清白,邹兴华也很高兴,“努力这么多天还是很值得的。”他相信孩子的成长会被这件事所影响,毕竟他用事实向孩子证明了一点:“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
10月下旬,邹兴华收到一个网友从北京寄来的锦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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