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目前的种族危机中,作家、议论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重新出现,并在美国公共话语中无处不在。鲍德温的著作有时会被断章取义,在社交媒体上被无休止地引用,并在抗议警察暴行的活动中被突出展示。包括奥斯卡奖得主巴里·詹金斯(Barry Jenkins)在内的纪录片制作人和电影长片导演,都曾将他的作品作为自己的灵感来源。作家和戏剧评论家辛顿·艾尔斯(Hinton Als)策划了一个多媒体艺术展,专门用于复杂地展现鲍德温的生活和人格。此外,鲍德温的酷儿身份——他作为黑人同性恋者的身份——似乎让他的文字给我们带来了特殊的预知能力。
鲍德温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达到了名誉高峰,当时,这位小说家/前传教士优美而富有感召力的文字似乎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抓住黑人自由运动的利害关系——特别是对白人自由主义者来说。普林斯顿大学非裔美国研究系主任小埃迪·S·格劳德(Eddie S. Glaude Jr.)在他的《重新开始:詹姆斯·鲍德温的美国及其对当下的紧迫教训》( Begin Again: James Baldwin’s America and Its Urgent Lessons for Our Own )一书中试图重现的,正是鲍德温预言性的一面。格劳德这本书的力量取决于他能否很好地说明鲍德温是如何与我们这个时代直接对话的。
《重新开始》其实是两本不同的书。第一本带领读者深入研究鲍德温从60年代中期以来的文章和行动。格劳德想把鲍德温的遗产从许多批评家那里拯救出来,这些批评家认为,一旦鲍德温成为国际偶像,并觉得有必要为美国黑人说话,他的艺术和洞察力就会下降。事实上,从60年代末开始,鲍德温的小说和散文经常得到平淡或负面的评价。他同情新兴的黑人权力运动,但却忍受着像埃尔德里奇·克利弗(Eldridge Cleaver)这样的人物对他的冷嘲热讽和恐同性质的批评。
《重新开始》
格劳德为鲍德温辩护,并认为后者是在问,在格劳德所说的“后时代”——我们的社会试图从过去的种族问题中自我救赎,即使过去的种族问题常常以暴力方式重新出现——人们应该做些什么。格劳德认为,1963年阿拉巴马州伯明翰第16街浸信会教堂发生恐怖爆炸案,造成4名黑人女孩死亡,从这时起,鲍德温利用他对美国白人顽固不化的深刻幻觉,探讨了我们在“后时代”应该做什么、说什么的伦理问题。格劳德认为,后时代迫使鲍德温的“我们”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他没有问我们美国人应该如何应对共同的过去和现在,而是开始问一个不同的我们——非白人美国人——在一个格劳德称为“谎言”的国家里,应该如何行动。谎言是美国作为“善良和无辜”的国家神话,让这个国家“避免面对它对黑人的不公正待遇以及它如何玷污国家灵魂的真相”。鲍德温对谎言的回应是“去见证”,就像格劳德所写的那样——“去讲故事”,“让那些拒绝相信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已经发生/正在这里发生的人感到真实。”去见证要求我们追随鲍德温,接受对美国历史的复杂重述,为此我们必须与美国国内的失望保持一定的距离(鲍德温晚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法国度过的)。
我们最终必须“重新开始”,格劳德总结道,他的书名取自鲍德温最后一部小说中的一个段落。格劳德认为,美国已经面临着“两个道德清算的关键时刻”——重建和民权时代——现在我们必须追求第三个时刻。这本书极具穿透力,很好地捍卫了鲍德温后期作品中的力量和美感,并为学者和非专业读者做了阐释,大量引用了鲍德温(这是必须的),以达到充分的效果。
但格劳德还有第二个项目,那就是在“唐纳德·特朗普的当选和吞噬国家的丑恶”的促使下,加入到最近重述鲍德温的潮流中。格劳德坦言,鉴于民主党未能采取专门针对美国黑人的政策,“在2016年,我无法投票给希拉里·克林顿。”事实上,他还进一步敦促黑人选民提交空白选票,尽管他后来部分修改了自己的立场。“我愚蠢到,”他坦言,“高估了美国白人。”
《重新开始》代表了格劳德个人对这一严重判断错误的领悟。因此,它包含了一些深刻的洞察,比如他参观了位于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的“平等正义倡议遗产博物馆”,他描述自己站在博物馆的中心,“声音和景象从一个展览渗入到下一个展览。”在那里,格劳德可以同时听到民权领袖和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声音、反种族主义抗议者的自由歌声和尖叫声。他写道:“这是美国的刺耳歌声。”他隐晦地引用了沃尔特·惠特曼:讲述国家故事,不包含任何谎言。
然而,格劳德也声称,鲍德温和他自己的后时代经历可以与我们这个动荡的时代类比。如果说鲍德温抓住的是一个美国的谎言,否认黑人自由运动的破坏性主张,那么,究竟是美国故事中的什么破坏让这个人物崛起,促使了本书的写作?当然,特朗普是通过攻击美国最引人注目的黑人——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的合法性而在政治上崭露头角的。但格劳德似乎否认奥巴马的选举和任期有任何意义,主要是因为他没有颁布格劳德所喜欢的公共政策。事实上,他在全书中洒下的尖刻旁白中草草地驳回了奥巴马,这是一个奇怪的选择,鉴于鲍德温的道德力量部分来自于他在60年代的黑人人物之间找到共同点的能力,而这些人物有时会对彼此发起尖刻的攻击。
当然,指望一个美国总统拒绝国家的核心叙事——哪怕是虚假的叙事——是愚蠢的,但同时,这本书中似乎有一个空白的缺失。如果我们身处后时代,那么“前时代”又是什么?《重新开始》是对鲍德温和他的时代的翔实的、开创性的指引,即使它仍然是我们自己的不确定地图。
本文作者Kenneth W. Mack系哈佛大学历史学家和法学教授,著有《代表种族:民权律师的创立》,合作编辑《新黑人:什么已经改变、什么没有,美国的种族问题》。
(翻译:李思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