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卫健委专家组成员王广发:我们当时看到的资料是没有医务...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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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句“可防可控”,而后自己又被感染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呼吸和危重症医学科主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专家组成员王广发一时被推到风口浪尖。

2019年底,爆发于武汉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引发关注,截至目前,这场疫情已经蔓延至全国。这是继SARS疫情之后,中国面临的又一次公共卫生安全大考。

2020年1月30日,王广发治愈出院,目前仍在家中参与疫情防控工作。1月31日,王广发接受界面新闻专访,回顾自己去武汉参与疫情防控工作和被感染及治疗的经过。他透露,自己在被感染初期,也误判是流感而在家隔离,事态严重后才去医院住院治疗。

他坦陈,在武汉期间掌握的资料有限,并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根据当时的病例等信息作出判断,认为“可防可控”并无不妥,而外界对他的言论存在误解。

“可防可控并不是不防不控,”他说,在疫情的早期阶段,积极采取防控措施,代价就低得多,但等到疫情都播散开了,也是可防可控,但是社会代价就太大了。

感染后最初以为是流感

界面新闻: 你昨天出院了,现在身体情况如何?还在工作吗?

王广发: 一直都没闲着。身体基本上没有问题了,还有一点疲惫。

界面新闻: 你之前在微博上回忆了被感染的过程,怀疑自己是在发热门诊被感染的,与你一起去的专家还有被感染的吗?

王广发: 事后推测是这样。我听说其中有个我去过的发热门诊,有个主任也感染了,发热门诊病人复杂,空间狭小,对医务人员来说比较危险,我是去了好几个地方的发热门诊。除我之外,其他专家都没事,包括和我有密切接触的人都没有被感染。

界面新闻: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不良反应的?最初的症状是什么?

王广发: 我1月16号白天回到北京还没事,但到了下午,就觉得眼结膜有问题,开始是一侧,然后是两侧,到了晚上就发冷发烧,有卡他症状(注:卡他症状指咳嗽、流涕、打喷嚏、鼻塞等上呼吸道症状),少量的流鼻涕,好像是这个顺序。所以我分析,可能是从结膜入侵的。当时也比较担心是不是得了武汉的这个肺炎,但我作为临床医生,也比较理性。包括我在武汉看到的一些病例,当时新型冠装病毒肺炎确实没有鼻塞、流鼻涕等症状,所以我更多的考虑,是不是得了流感了。因为我去的发热门诊,那里也有不少流感病例。流感也不能马虎,不能传给别人,所以当晚我就把自己隔离了,第二天就按抗流感治疗。

界面新闻: 你是防控工作的专家,网友对你的感染都很意外。

王广发: 这个很正常,传染病防控像当兵打仗,战场上飞的都是子弹,你说谁能保证自己不中弹?从感染的角度来看有必然性,但这次感染有偶然性。

界面新闻: 此前你参加疫情防控工作,有被感染过吗?

王广发: 我参加了很多疫情的防控,包括SARS,鼠疫等。鼠疫的毒力特别强,10个鼠疫杆菌就可以引起发病,包括去年底内蒙古发生的鼠疫疫情我也去了;还有特别易感的疫情,比如有一年山西发生的麻疹,还有新爆发的流感,这些疫情的防控工作我都参加了,但都没有中招,但这次不幸中招了。我也在想,我们有序的防控可能很重要,当环境很乱很嘈杂,秩序很混乱,防控就容易出问题,包括个人和团队。

界面新闻: 现在回头看,你怎么看待自己当时对病情的判断?

王广发: 现在回头看,我们逐渐了解了这个病毒的全貌,比当初那在武汉看到的那41例要全面透彻一些,比如现在我们知道,感染这个病毒后,轻症的也不少,上呼吸道症状比如鼻塞,流鼻涕的也不少。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经验教训吧。

界面新闻: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病情严重的?

王广发: 本来我经过休息,体温都下降了,但是工作还在继续,我有时候还会参加会议,但我都戴着口罩,距离大家远远的。但是到了1月19号,又开始发烧了,头疼得很厉害,因为我一直用抗流感的药,如果流感的药没效,就必须考虑是不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然后我就联系医院,戴着口罩跑到急诊室,护士就给我采样,我还跑到外面没人的地方去流了一口痰。第二天结果出来,显示是阳性的,说明被感染了。

界面新闻: 当时什么感受,害怕吗?

王广发: 没想那么多,觉得自己染上病了,但是我是比较轻,后来做CT,显示有肺炎,和我在武汉看到的病例很相似了。但是也有一些担心,会不会发展成重症,甚至出现一些不好的结果。

界面新闻: 什么时候住院的呢?病情什么时候开始稳定下来?

王广发: 我是1月21号晚上住院的,高烧到了将近39度,但我的症状比较轻,没有打点滴,就是靠吃药,1月22号体温就降下来了,我还算比较幸运,当时还有咳嗽等,但我一直没有出现呼吸困难。我是医生,我对这些症状还是比较关注,后来我也没有复查,因为的觉得身体应该恢复了。

界面新闻: 你平时身体底子应该还好吧?

王广发: 我今年56岁了,平时身体并不是很好,有支气管扩张,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多防护吧。我们常年接触病人,也许有些特别的免疫力吧,都不好说。

在武汉未看到医务人员被感染资料

界面新闻: 你和专家组一起去武汉,主要都做了什么工作?

王广发: 查看病例,去门诊走访,开会研判疫情等,然后主要一个新的病毒出现了,研究他个规律,大家商量下一步的诊断治疗措施。还接待了港澳台的代表团过来了解疫情。

界面新闻: 在你们去之前,还有一批专家先到了武汉,他们工作的重点是什么?

王广发: 他们的工作我就不太了解了。我们去了之后跟他有个简单的工作交接。

界面新闻: 你去武汉不久接受采访,说疫情“可防可控”,这一说法后来争议比较大,你当时是基于怎么样的判断?

王广发: 这些争议可能是一种误解,我说“可防可控”,因为当时我们掌握的资料,证明的确就是可防可控的。而且历年爆发这么多传染病,你说哪个不是可防可控?最后都控制住了。我当时说了几层意思,一个是“可防可控”,另一个是,这个病毒和SARS不一样,我们拿到病毒了,确实是轻症比较多,重症比例比SARS少,但是我还说了,仍然有重症病人。另外,记得我当时说,有没有人传人现象,这个需要流行病学数据,这个不好判断。但是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要有锻炼身体,戴口罩的健康意识。我觉得,如果大家能够耐心把央视采访的整段视频看完,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了。

另外,我们说的“可防可控”,要看是以什么代价来“可防可控”。在疫情的早期阶段,积极采取防控措施,代价就低得多,但等到疫情都播散开了,也是可防可控,但是社会代价就太大了。

界面新闻: 但是后来钟南山院士提到有人传人,而且有十几个医护人员感染,你当时有看到医务人员感染的病例吗?

王广发: 我们当时得到的信息是没有。我们看到的资料,肯定没有医务人员被感染的。

界面新闻: 你们当时看到了哪些病例?有没有病例显示人传人的现象?

王广发: 我们拿到的资料,就是发表在《柳叶刀》上的最初41例患者的病例。我们进入到病房,看到的就是一个个病人,没有办法掌握所有的病人的情况,主要看病人每天发病的情况。我们是怀疑到有人传人,也看到那些聚集性病例,但是聚集性病例可能是人传人,也有可能是聚集性暴露引起的。

界面新闻: 这篇论文中提到存在无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的感染者,这是否可以确定存在人传人?

王广发: 我们去的时候,主要的精力在临床的诊断治疗,因为我们是医疗专家。根据我们当时掌握的资料,没有明确的证据显示有人传人。特别是医务人员的感染,我也是回北京通过媒体才知道的。

界面新闻: 但问题是,你们看到了完整的资料吗?

王广发: 这里有很多问题,将来得好好总结,比如工作的机制,等等。这事得以后总结经验的时候,会有个公论,现在过多的评价,没有什么益处,还是要积极努力,把疫情控制起来。

界面新闻: 怎样才能确定是否有人传人,你又是什么时候确定出现人传人的?

王广发: 这件事需要问疾控部门,因为他们做流行病学调查,是否有人传人需要流行病学调查资料。我自己得了病,我觉得肯定有人传人,因为我没有去过华南海鲜市场。后来钟南山院士说肯定有人传人,还有十几个医务人员感染,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包括我。实际上之前也怀疑有人传人,但苦于没有确切证据。

界面新闻: 你们回到北京后又做了哪些工作?

王广发: 1月16号回到北京,我们从机场直接去了会议室,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当时我提了两点,第一,我去武汉看了发热门诊,病人数挺多的,我一直有种感觉,特别像当年北京当遭遇SARS时,病人收不进去,都积在门诊,门诊成为一个传染源,情况很不乐观;第二,当时,泰国和日本各爆出有一例感染者,泰国是搜索了11000多个武汉来的旅客,找到了一例,如果以此来估算患病人口,当时武汉有1100万人口,就算打个折,按20000个人中有1例感人者,武汉也的感染病例应该是400多例,但是当时只有41例,这就是个问题。很多病人没有被诊断,这对传染病是很危险的,所以开完会第二天,有关部门就采取了不同的举措。

界面新闻: 其他专家意见如何?此时你们已经离开了武汉,对人传人有新的认识吗?

王广发: 因为我们是国家专家组,也是在小组会上讨论,大家还是积极的去看待这疫情,希望国家要重视。至于有没有人传人,这是一直是大家在争论的,大家一直在怀疑。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说就没有人传人这种可能,因为作为一种病毒性疾病,普遍容易有传染性,但传染性有多强,疾控中心也算过,但计算不出来,因为他们掌握的资料也是有限的。

界面新闻: 那么,你现在怎么看待卫健委一开始说“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在又出现有人传人现象?

王广发: 我们作为临床医生,需要以事实为依据,现在说有人传人,是因为有证据了,当时我们不说有人传人,是因为我们当时没有证据,所以这属于对疾病认识的不同阶段。大家都不是医生,各方面的认识水平有差距。但有一点大家需要明确,不管什么时候,防范疾病的第一责任人是你自己,不能指望别人让你不得病。全社会都应重视,从政府到医疗系统,到公民个人,这是一个全民的事儿,个人的责任也是不能推卸的。

界面新闻: 如果把“未发现明显人传人”,换做“不排除有人传人”的说法,是否会更有利于公众去防范呢?

王广发: 在我们科研术语中,有证据的事,我可以说“是”,没有证据的事,我不能说“无”,我只能说“没有证据”,外界感觉都是模棱两可。所以我觉得,这个事应该是在圈子里讨论,公众其实接受不了这些说法,因为太专业无法理解。我们不能因为一家人都感染了,就说有人传人,这是肯定有问题的。但是,我们从专业的角度分析,一家人都感染了,可能有人传人,也可能有共同暴露,甚至既有共同暴露,也有人传人。但是,我们没有流行病学调查证据,我们不能下结论,我们掌握的大体资料就是这样,只能说没有特别明确的人传人现象。

界面新闻: 你如何看到网民对你言论的质疑?

王广发: 我比较多淡定,不是说公共舆论怎么了我就错了,我对我说的话是负责的,我掌握的资料就是这样,你还能让我编资料,我们也没这能力。有人认为我说“可防可控”,我得了病就是不“可防可控了”,我个人得病和可防可控不是一码事,可防可控是会有病人,但是我们通过一些措施,可以控制病人数量的增长,可以减少传染。我看很多人是理解的,尤其我患病后,很多人非常同情,感激,其实这是我们最大的力量的源泉,不会因为对一句话的误解,把我们的付出和贡献抹杀了。

界面新闻: 最近,中国疾控中心一些领导参与发表的论文,引发了不少争议,你对此怎么看?

王广发: 这论文我没看过,也没参与,我不予置评。

疫情“盖子捂不得”

界面新闻: 你最在家里工作吗?还是要去单位上班?

王广发: 我在家里,但现在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做,包括我住院期间都在做。有来自于当地政府,有来自国家卫健委的,有来自党中央国务院的,包括意见建议,具体的措施,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的决策层,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信息,我也是把我的想法,毫无保留的分享出去。现在这个时期,是大家应该众志成城,团结一心控制疫情。

界面新闻: 你感染后又康复,是不是有了抗体以后就不会再感染了?

王广发: 不能肯定,这是种新的病毒,它很多规律我们并不了解,我体内是不是产生了保护新的抗体尚不清楚,但可以研究,比如把我的血抽出来,看能否抑制病毒的复制。有的人被病毒感染后康复了,过段时间又会被感染,因为他的抗体不持久。但是一般的规律是,感染看康复后,再感染比较少了,总之,还是有待于观察吧。

界面新闻: 现在看这场疫情,与SARS有颇多相似之处,你觉得有什么可反思的?

王广发: 现在溯源的事还不明细,病毒到底是怎么进入人间的,有说华南海鲜市场是主要源泉,但我觉得很可能还有别的源泉,推测很可能是野生动物。所以我们需要反思,SARS的出现是因为吃野生动物,这次又高度怀疑是野生动物,为什么大家这么喜欢吃野味?为什么愿意冒这么高风险?这不全是卫生部门的事。有人吃,就应该有市场,政府应该加强管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公民个人在其中应承担什么责任,如果大家都不吃,小贩怎么去卖呢?这样的疫情就可能不会发生。这些年的确有很多这样的经验教训,希望这次能汲取。

界面新闻: 对于政府防控应对呢?

王广发: 我记得2013年,SARS疫情爆发十周年时,我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最近我又看了一遍,还是挺感动的,就是“盖子捂不得”,不能捂着,要打开,不仅要让专业人员认识到,还要普通民众认识到,大家都警惕了,防控就容易了。

界面新闻: 最近医院的物资似乎还是很紧张。

王广发: 武汉疫情突然爆发,各方面都应对是不够的,哪怕人很快能去,但物资是有限的,说白了这场疫情和打仗没区别,只不过面对的敌人的疾病,军队是医务人员,后勤的保障很重要,后勤保障都不到位,怎么打仗?但这个时候,我们的优势是多部门联动,齐心协力一起努力。

界面新闻: 最近有一种观点认为疫情可能出现拐点,你对疫情的发展怎么看?

王广发: 理论上应该会出现拐点,因为我们制定了很强的防控措施,尤其对武汉和武汉周边。但是这些措施从实施到产生效果需要一定时间,能否完全贯彻下去也需要观察。我觉得,最主要工作是把可疑的病人隔离起来,最好住院,视情况居家隔离也可以。现在有很多医疗队支援武汉,这是个好的趋势,而且新建的医院很快投入运行,有了空间,有了医务人员,把病人隔离治疗,这应该是下一步工作的关键,如果这些措施都到位,疫情就会出现拐点。

界面新闻: 也有网友对你的亲自去一线,又不幸被感染感到难过,希望你保重身体。

王广发: 我要跑到武汉走马观花,要是不去病房,不去发热门诊,我也不会感染,反而进去以后,自己感染了,大家才知道这个疫情确实是严重了。在SARS疫情的时候,我们也出现疫情的转折点,就是医务人员感染,因为医务人员救治,说明病人数量很多了,很难完全隔离,再者说明存在人传人,传染性可能还比较强,这是我们后来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