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界丨剩三年寿命邀仇人讲和 李敖会不会只感动了自己?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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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岁的李敖自曝罹患脑瘤,只剩下3年生命。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发出公开信,要做一档谈话节目,”想和我的家人,友人,仇人再见一面做个告别”,其中提到了他所设想的节目流程,“我们可以一起吃一顿饭,和一张影,我去带你看可爱的猫,我会全程记录我们最后一面的相会……”和节目名称“再见李敖”四个字一样,极尽煽情之所能,颇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起初还以为是李大师惯用的炒作伎俩,毕竟十几年前他患前列腺癌,也是媒体自始至终跟进手术,从八卦起因是否为交太多女朋友,到他和医生的争执与讲和,再到开刀后是否仍不减雄风,李敖不仅乐此不疲,更没多久就上了刚开播的《康熙来了》,一番津津乐道,后来的十年间,几次点名小S,先是号称要控告她,又指责其有辱斯文、芝麻当有趣,“妖娆有余,程度不足,以无知通吃两岸”,虽然屡屡是一厢情愿的攻击,但闹剧一场场,生命力总是在线。

然而,细看李敖之子李戡、及挚友陈文茜等人的文章,方知他这次确实是鬼门关前走一遭,热衷回忆一生如何骁勇善战、铁口直断的微博账号,许久没有新的发难,却不忘更新一则广告,加上话题符号,宣传的还是《再见李敖》,“再见不能红着眼,那就红着脸”,标语如是说。

才子之晚年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时,台湾的这一波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才子,晚年皆不约而同地培养了几大爱好:上节目、曝往事、讲中国人情怀。

比李敖先一步抢滩的,是填词人刘家昌。去年,他和爱奇艺合作《刘家昌开口》,虽然水花不多,但因使用了邓丽君翻唱、由他创作的《我心深处》、《诗意》两首歌的视频片段,被youtube告知侵权,气得他发话,“YouTube播放我的创作和我学生(邓丽君)的作品何止亿万次,有打过招呼吗?点阅一次就要赔1块钱,赔1亿元美金是最基本的”,并声称正在联络律师,研控告事宜,战火烧到华纳公司,指自己十年无分账,唯对方并不回应。在节目上,他还自曝与影星甄珍的离婚始末,称与儿子刘子千两年无联络,并屡屡拿出当年写的《梅花》与《中华民国颂》,强调“我们是与生俱来的中国人,爱自己的民族,是天经地义”。

刘家昌的恩怨中,也有李敖这一笔。刘的首部电影找李做制片人,电影拍好后审查没通过,李敖坐牢,刘家昌赔本,投靠彼时的国民党,写下如今他称为“爱国歌谣”的作品,重新赚个盆满钵满,被李敖深深鄙夷,指控涉嫌侵吞“党产”,又登报隔空喊话。两位不甘平静的暴烈人物,一度水火不容,如今一个83岁,一个77岁,殊途同归都走上综艺之路,不禁让人感到有些戏谑。

沉浸在回忆里的自恋,原本并不是罪恶,但年轻时留下大堆荒唐事的风流才子摇身一变,成了往事历历的智慧老人,虽然并非岁月静好,但历尽沧桑,胸怀大爱,用流行的粉丝话语,这叫完成一场“洗白”,曾经打过的官司、夸下的海口,似乎都旧梦不须记,在吹不尽的当年勇与赫赫功勋间,一笔勾销。

然而,放眼李敖的诸般言论,他批季羡林不是国学大师,只是个“语文能力还不错的,很弱很弱的教授”,余秋雨逃避现实,龙应台只关注鸡毛蒜皮,牟宗三是玄学怪人。

倘若从这些遭他炮轰的对象中举出一两个例子,例如季羡林,晚年常以“大节不亏”来评价他人,在《陈寅恪先生》文中,他写,“我们这一批知识分子,到了今天,都已成了过来人。如果不昧良心说句真心话,同陈师比较起来,只能说我们愚钝,我们麻木,此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再例如周有光、金岳霖、费孝通等,作为大时代的幸存者,愈沉淀愈通达,对世界也愈发宽容,自省者多,而暴戾者少。

才子之晚年,正如美人之迟暮,理应被岁月赋予另外一重味道。萨义德论晚期风格时指出,死亡应该是一种折射在作品中的深层美学,这并非“承认死亡的最终步调”,而是以反讽的方式,表达了艺术家对于死亡体验和超越的可能性,是审美体验的升华,也是自我救赎的发生。倘延续玩世不恭与世界为敌的姿态,为了反对而反对,曾经的桀骜不驯成为倚老卖老,清高变成顽固,辛辣变成恶毒,骤然华丽转身,欲与曾经的仇人再见,无论红着眼还是红着脸,诚意有几多,恐怕难具说服力。

李敖

女人之爱恨

和刘家昌一样,李敖一生从未掩盖过对女人的爱与恨。

一个前妻胡因梦,他追着骂了几乎半世纪,《再见李敖》尚未开播,“他只剩三年生命,却仍然记挂仅结婚3个月的她”、“重病李敖,欲与妖艳前妻和解”,她又挂在铺天盖地的通稿上,为节目造势贡献着流量。

早前有中年男人撰文,把饭局中的女性形容成一道美味的荤菜,遭舆论痛批,但在李敖这里,这已然是最客气的比喻。他不讳言自己爱A片,爱美女,几杆标尺“瘦、高、白、秀、幼”,珍藏裸女像,拿性器官做文章,女人在他这里,是把玩的对象,是凝视的客体,更是证明自己有多威风,多精明于男女关系的道具。

香港作家马家辉推崇李敖,说因为他的勇气、反应、记忆与幽默感,你得相信世界上有天才。例证是什么呢?“几年前八卦周刊说他找了个17岁小女生,一般人碰到这种消息的反应会是灰头土脸吧?可他带着小女生上电视,接受访问,直接承认,是啊,我喜欢她年轻。这个勇气不是普通人能学的,不是想学就学得到的。所以我变得越来越崇拜他”——这样的行为是勇气还是为老不尊?恐怕判断因人而异,不过,作为其忠实的追随者,马家辉称一生后悔的头件事是与太太结婚,“如果没结婚,我们会更相爱”,典型的李敖式的言论,自以为幽默的调侃,却让人无法领会其中的浪漫。李敖也的确需要这种小圈子式的追捧,浪子文人相互取暖,占据一切话语空间,自圆其说,将江湖传奇中的女人们置于无声的地位。

既以英雄自居,当然要一流的美人才能相配。能入他法眼,大概已经是种抬举,连林青霞之辈,都要在兴致勃勃过六十大寿的时候,被他跳出来抨击“满身铜臭”,挚交陈文茜为他辩白,称李敖一辈子不告女人,看似颇有君子态度,但仅微博一方天地,从宋庆龄指点到李丽华,中港台点评个遍,却回应者寥寥。

倒是胡因梦,这几年放下过往专心灵修,自传中写前夫“以一贯颠倒黑白的方式合理化自己幼童般地生存欲望”,一语道破,犀利中透着诙谐,让人不禁莞尔,视游戏人生为荣,可能只陶醉了自己,在那些李大师名单上的女人们眼中,可能不过是雕虫小技。

广场之情结

被抛出了传统仕途之后,夹在两岸格局之间,满腹经纶而不甘寂寞,当然颇有广场情结,布道、抒发、启蒙、骂人与被骂都是形式,聆听者的瞩目,才是不可或缺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李敖当然是自由斗士与独立知识分子的先驱者,猛击国民党专治,不惜牢狱之灾。只是,独立知识分子须对文化、社会、政治有批判精神,而他总是个人在观点之先,并未一以贯之地保持客观中立,作为剑走偏锋的异类,也没有遵循文化资本背后的程序规则。或者说,李敖的思维模式仍然停留在最意气风发的那个时期,沧海桑田,台湾早已风云变色,怒骂式的解构时局,又未必为大陆所容。他一方面心比天高,看不上钱穆贪婪恩惠、柏杨不敢直骂蒋介石,但另一方面,委身于时代,不知不觉间,自己又成为了最初所反对的那种人。

周旋了大半个世纪,李敖迎头赶上消费时代,广场变成商场,知识分子文化英雄的地位流失,神圣的理想光环早已不复往昔,杀他个措手不及,于是首先将矛头对准最当红明星,跟娱乐圈过不去,以为是巧妙一招,但未算计到的是,速食世代最擅长健忘,一天的热点很快被第二天的盖过,且不乏荒谬,娱乐至死,就像早两年惊传他去世的消息,一场乌龙,死的是陈文茜名叫“李敖大哥大”的一只狗而已。

屠龙不成满身伤,所以,拿疾病与死亡作为配合商业运营的资本,拿一生积累的功名与骂名倾尽一搏,或可看做为了保持发声的余地,重回广场核心,李敖所做的最后努力。但是观众今何在?网络节目的受众,自然是年轻人居多,任凭《李敖有话说》再惊世骇俗,《北京法源寺》多文采飞扬,他们对李敖的认知,肯定七八成来自与小S的几轮骂战。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既然有逻辑严密针砭时弊的《奇葩说》撕的口沫横飞,又何必看老朽忆往怀旧?搬些半世纪前的人物出来,悉数爱恨情仇,又与当下何干?

求仁得仁,一生都是争议人物的李敖,显然没有惧怕过什么。但是,死生大事并非万能底牌,不过是网络综艺,众生平等,《再见李敖》与他旧仇家小S的《姐姐好饿》相比,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也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所谓的告别、谢幕与最后相会,倘煽情有于而诚意不足,单凭这些便宣称节目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恐怕就像祥林嫂的故事,说得多了,只会剩下顾影自怜,徒增一番消耗而已。

(来源: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