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觀察| 懑——美國大選的草根焦慮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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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亞太日報記者 徐劍梅

2016年美國大選正在接近尾聲。

一幕幕場景,在眼前回放。

4月,首都華盛頓特區,國會山前草坪上,上千男女老少從美國各地趕來參加曆時一周的集會示威,手中五花八門的標語牌指向同一個訴求:“金錢出去,人民進來”。在抗議者看來,太多普通美國人飽受金融危機折磨,而大公司、大富豪卻安然無事。華盛頓日益沈溺于金錢政治,損害了草根民衆平等參與政治的權利。

4月15日,一名女士在美國華盛頓國會大廈前參加示威活動,她身邊的標語牌上寫著“金錢不等於政治”。 新華社記者鮑丹丹攝

7月,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會場外的抗議人群裏,邂逅一名來自東北部威斯康星州的小夥子和他的女朋友。小夥子開了9個小時車來到這裏。他是威斯康星州立大學曆史系畢業生,因爲要償還沈重的學生貸款,畢業後當了一名集裝箱卡車司機。

9月,賓夕法尼亞州農貿集市,賣快餐的年輕女孩皮膚淺黑,笑容明亮。她23歲,剛從一所地方小大學畢業,同時打兩份工,另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兒童教育中心照看孩子。她渴望將來能當心理醫生,但“學費太貴了,付不起”,“金錢阻止了我的夢”。

賓州是美國工業革命起源地。越過斜貫賓州的阿巴拉契亞山脈往西到五大湖區,有一條寬廣的“鏽帶”,分布著衆多蕭條“鏽鎮”。曾幾何時,這是美國的鋼鐵帶、制造帶、重工業帶,但近幾十年來,工廠關閉、人口外遷、生活單調,老齡化、服用鎮靜劑成瘾和自殺等問題日益嚴重。“鏽帶”上低收入、低教育程度的白人藍領(特朗普口中的白人工人階級,但也屬于希拉裏所說中産階層範圍),上世紀90年代把比爾•克林頓送進白宮,今年逾六成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的“鐵倉”。

2016年10月9日,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里·克林頓<左>和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唐納德·特朗普在聖路易斯參加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新華社記者殷博古攝

美國聯邦儲備局2015年底發布的第三次年度家庭調查數據顯示,將近三分之一美國成年人要麽經濟拮據,要麽勉強糊口。近一半人說他們拿不出400美元臨時應急。孩子讀大學費用更是美國中産和中低收入家庭的普遍焦慮。相關數據顯示,如今美國學生要拿到本科學士學位,債務負擔中位數是 19162 美元;拿碩士學位,是36000美元;畢業工作後,平均每月需要償還學生貸款533美元。 

即便年收入超過25萬美元的家庭,對此也感到吃不消。費城一家大型制藥公司部門主管瑪麗亞•加托(Maria Gatto)有一兒一女。她告訴新華社記者,她是標准中産,但生活並不那麽輕松。這些年,收入沒減,但稅負增加,她要操心醫保、養老,發愁孩子大學費用,女兒所心儀的賓州維拉諾瓦大學¬,4年讀下來需要申請24.8萬美元學生貸款,很可能會因負擔不起而放棄。

9月13日發布的美國官方統計數據顯示,去年美國實際家庭收入中位數增長了5.2%,相當于2800美元;且因油價下跌,去年物價增幅只有0.1%(2014年爲1.6%),但中低階層的實際收入仍低于金融危機前水平。采訪中,美國草根普遍爲大學學費深感煩惱;並隨人均壽命的延長,對如何保障可能長達幾十年的退休生活缺乏安全感,這些焦慮,對美國民衆手中選票取向産生很大影響。預選階段,名不見經傳的桑德斯之所以能夠喚起千禧選民特別是在校大學生的巨大熱情,主張公立大學免除學費是重要原因。

更深層焦慮,則來自機會不平等和收入不平等的不斷加劇。美國貧富差距在上世紀大蕭條前夕達于頂點,之後40多年間持續縮減,但過去幾十年又持續擴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研究顯示,上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草根階層實際收入增長基本停滯,而高收入家庭實際收入卻加速上漲。進入新世紀以來,許多中産家庭變成中低收入家庭。

10月9日,在美國密蘇裏州聖路易斯的華盛頓大學,人們在一家媒體的直播臺旁觀看直播。新華社記者王迎攝

美銀美林的研究則發現,近30年來,90%美國人所擁有財富在全國占比從36%劇降至23%,而占人口0.1%的最富有家庭財富占比升至22%,兩者如今不相上下。去年10月,美聯儲主席耶倫對這一趨勢表示“極其擔憂” ,質問:“美國人一直都在追求機會平等。這(貧富差距持續擴大)與植根于我國曆史的價值觀是否兼容?”

美國人普遍不愁吃穿,貧富差距擴大決不僅僅意味著生活舒適度的差異,還會加劇起點——教育和工作機會的不平等,甚至直接關系到壽命長短,美國教育專家哈羅德•利維指出,在美國常春藤大學,來自全美收入最低四分之一家庭的學生僅占全體學生的3%,來自收入最高四分之一家庭的學生比例竟達72%。麻省理工今年4月發布的研究結果顯示,美國最富1%男性,平均比最窮1%男性多活14.6年;女性平均多活10.1年。

這就構成一個“贏者通吃的惡性螺旋”,加劇社會不平等,也加重草根階層對上升通道變窄、自身地位不保的擔憂。《富豪階層:全球超級富豪新貴的崛起和其他所有人的衰落》一書作者克裏斯蒂娅•弗裏蘭(Chrystia Freeland)寫道,當今時代,中産階層出現空心化,富人生活在遠離草根民衆的另一個世界,上不同的學校,吃不同的食物,擁有不同的預期壽命,同時還在試圖維護對他們有利的遊戲規則。

維護草根階層福祉、阻止不平等擴大趨勢,奧巴馬政府如何作爲呢?包括今年大選年在內,美國皮尤研究中心連續4年的調查結果卻是:逾六成受訪者認爲美國政府的關注力度遠遠不夠,在扶持中産階層方面做得太少。多數選民認爲,民主、共和兩黨都算不上中産階級利益的“代言人”。

許多美國分析人士認爲,今年大選中,不論號召“民主社會主義革命”的桑德斯,還是以反非法移民、反自貿協定主張迎合白人藍領的特朗普,他們的異軍突起,都體現了美國草根階層因受到擠壓而感到不安全、並對精英和建制派對草根處境漠然無爲感到忿恨的情緒。

10月19日,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的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記者們在媒體中心工作。新華社記者殷博古攝

這次大選,見證了美國草根民衆反建制、反精英的大潮,以及近年來罕見的民粹主義、排外主義高漲。雖然他們當中很多人起初恐怕並沒有料到,這場大選最終淪爲一場不斷刷新低俗底線的消極選戰,他們希望的政策議題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而他們自己,將被迫在都有諸多不光彩紀錄、都受益于華盛頓“作弊制度”、都屬于超富人群成員的“美國現代選舉史上最不受歡迎的兩名總統候選人”當中進行選擇。

每逢大選,美國各種社會問題、社會矛盾的蓋子就會被揭開,流淌出草根階層淤積已久的傷痛、焦慮和憤懑。但是,大選之後呢?

記憶猶新的是,春日華盛頓國會山前,一個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女孩子專門向學校請假來參加抗議“金錢政治”示威集會。她手裏舉著這樣一個自制標語牌:“你還能聽見99%的人(的呼聲)嗎?”

這呼聲,在上世紀大蕭條時代的美國就曾響起,也曾響徹2008年金融風暴後的“占領華爾街”運動。但如今,答案仍在風中飄。

(亞太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