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璐
这个国家就像一个自卑但又自尊很强的人,在博物馆参观时,我们每离开一个展厅,后面都跟着一个关灯的人。而当游客走出博物馆时,劳动党雕塑的射灯就又准时亮起。这是一个由一把镰刀、一把锤子和一支毛笔组成的雕像,代表着农民、工人和知识分子。
一般情况下,导游小崔喜欢例行公事地跟我们讲朝鲜的房子都是免费的,坐车有车票,吃饭有粮票,然而根据相关人士透露的消息,在朝鲜的地下市场,平壤的房价已经达到5000人民币一平米了。
鸭绿江与宋仲基
在丹东出中国海关之前,我们才拿到通往朝鲜的签证。这是一张有编号,盖有朝方印章,以及有朝方审核人员签字的纸片,与其说是签证,不如更准确地称之为游客卡。
95次列车驶出丹东,经过鸭绿江,不到五分钟就进入朝鲜境内到达新义州。海关上来一件件检查我们的行李,每个人都交出自己的相机、手机,打开行李箱。他仔细查看你行李箱里的物品,翻看你的书籍,检查相机是否有GPS功能。有时候他还会爬上卧铺,检查你有没有把数据卡藏在枕头里或者被子下。
海关在关心什么,朝鲜在防备什么,对我们来说都太神秘了。同行的一位男孩说,他的一个朋友曾经在过安检时,被要求一张张检查手机里的照片,他手机里恰好有一段小孩跳《江南style》的搞笑视频,这位海关人员听到南韩语言的歌曲,面露警惕,但也还是忍不住被视频里的小孩逗笑了。
人与人之间或许需要这种温情的故事,但检查我的这位工作人员并不好惹,我在填入境卡时少填了一个信息,这位黑瘦的朝鲜男人就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恶狠狠地对我说:「你给我下去」,恐惧瞬间侵占了我的大脑,我止不住地道歉,甚至在语无伦次间说起了日语。
这场事无巨细的安检花费了两个小时,我们下车透气,遇见一个销售商品的朝鲜女孩。她20岁,制服下面穿着黑色丝袜和高跟鞋,戴一条水晶项链,化着精致的妆,她面前的推车里,除了有朝鲜人参和高粱酒以外,还有来自日本新加坡,甚至泰国的饮料和零食。她还没有男朋友,我们对她谈起宋仲基,她一脸茫然。
其实我不知道这个行为是否恰当,朝鲜官方对韩国敏感又警惕,对外宣称等待统一,却又充满敌意。平壤有一条统一大街,按导游的说法,这条大街连系了平壤和朝韩边境的非军事区,直指首尔。2000年,韩国总统金大中和金正日在平壤进行了首次南北双边会谈,同年,金大中获诺贝尔和平奖。为了纪念金大中来到平壤,朝鲜在统一大街上修了一座祖国统一三大宪章纪念塔,同时也在街道两边盖了很多楼,为了「等南朝鲜的人过来住」。
南朝鲜,是平壤方面对韩国的称呼,这种饶有意味的政治称呼在所有经历过分裂又渴望统一的国家都是一种紧张,有时候却也是麻烦的符号。不同国家和地区对这两个地方的称呼有所不同,如果放在英文语境下,朝鲜人称自己的国家一般为DPRK(Democratic People's Republic of Korea,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但金正日的大儿子,金正男生前在接受日本记者五味洋治采访时,一直称朝鲜为「north Korea」,这让五味洋治颇为吃惊,金正男却对此很坦然,在他看来「Korea」目前分裂为南北这样令人倍感遗憾的事实无人不知。
我们这个团,是由端传媒和香港旅行社glo travel组织的朝鲜深度旅游团,用其中一个团友的吐槽来形容就是:「我们是深度游,超深的」。有在日本高校做国际关系研究的台湾老师,有在大陆做朝鲜问题研究的专家,有眼科医生,还有理科博士。在任何一个环境和情境中,我们都在飞速运转着大脑进行观察和思考,在朝鲜的土地上,我们互通有无,勾勒出了一个更广阔世界的面貌。
领队是来自香港的Rubio,在这之前,他已经去过二十多次朝鲜了,我看见他和火车上的朝鲜海关开起了玩笑,像见面多次的朋友。
安检结束,随着一次剧烈的抖动,列车终于离开新义州向平壤驶去。这是一辆由中国制造的普通快速列车,洗手池来自南京某不锈钢厂,窗户玻璃来自常州。我们和一些戴着金日成徽章的朝鲜人在同一节车厢,在丹东上车之前,他们就是这副模样,引人注目。他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男的大多正装皮鞋,女的也时尚靓丽。他们打包了一整箱的苹果、衣服,在车厢里支起桌子,打扑克。
这些人可以说是朝鲜的特权阶层了,他们有在海外进行贸易或者生活的机会。在火车上,我看见一个戴鸭舌帽穿洋基队服的男孩,要不是旁边他的父亲戴着一个金日成徽章,我几乎就以为他是一个韩国年轻人了。我们和一位穿西装打手机的中年男性聊天,他能说流利的英语,往来大连和丹东做生意。
但与此同时,窗户外则是被反复描述过的朝鲜贫穷的土地。破烂的公路,劣质的楼房,临时被粉刷的农村房屋,摇摇晃晃的故障公车,以及在荒芜的路上扒野菜捡木材的妇女。施工现场,没有大型器械,人们靠双手改变土地的形状。小孩们目光呆滞,木然站着,同行的朝鲜问题专家吴强说:「中国七十年代的小孩也是这个眼神。」5月份了,他们还没有开始播种,翻松土壤的工作刚刚开始,除了3%的自留地以外,其余种植的粮食都要上交给国家,面对这些土地,人们积极性不高,重复地做着一些效率不高的工作,或者干脆坐在旁边晒太阳。
在1990年代,朝鲜经历了全国性的大饥荒。1997年,当时的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部发布了向朝鲜提供紧急救援的文件,文件指出,1995年夏,朝鲜暴雨成灾,导致鸭绿江泛滥,大量的耕地、收成、粮食储蓄和基础建设因洪水受到严重破坏。但就在此刻,即便20多年已经过去了,我眼前的这个朝鲜,大片山地仍然荒芜,耕地依然贫瘠。
在朝鲜旅游,游客总能享受某种卑微的特权。短短几天,我处于朝鲜生活的金字塔顶端,有时候和真正的朝鲜生活只有一个车窗的距离,我身处其中,但其实又有某种疏离。苦难就在我眼前,有时候感到悲伤或责任,我就安慰自己我无须承担。但让人难过的是,当我试图把所见所闻写成文章时,我又觉得自己像一个冷漠的实用主义者。
在经历了眼前重复干枯的景象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平壤,中文导游小崔和英文导游小秦已经在火车站等候多时了。小崔1990年出生,大学时被国家分配学中文专业,毕业之后就又被分配做了导游,她告诉我她喜欢做导游,因为可以代表国家的形象。当小崔告诉我这句话时,身后的空调吹得我后背又更凉了一些。
每年一刷的彩色高楼
刚下火车,我们就被带到平壤市中心的胜利大街散步,道路两边是刚粉刷完的高楼,这些高楼大多建于1990年代,但每年4-5月平壤市民都会把它们再粉刷一次,所以任何时候,这些彩色的高楼看起来都很新,像卡通里的共产主义世界。
沿着胜利大街,我们走到了金日成广场,这里在十几天之前刚结束了庆祝太阳节的阅兵仪式,眼前的这个广场比新闻画面里的小得多,根据维基百科的数据,金日成广场面积为75000平方米,相当于六分之一个天安门广场。小崔告诉我她当时也在阅兵的队伍中。小崔说话很温柔,但言谈间也难免带上铿锵有力的朝鲜腔,在她的带领下,我终于在两天之内分清楚了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将军、金正恩元帅三者的称呼。
朝鲜人拥有高超的美术水平,傍晚时分,柔光打在广场中央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画像上,让其成为夜空中最明亮清晰的一部分。与广场隔江相望的主体思想塔也在闪闪发光,喷泉在大同江上有力喷涌,广场的高音喇叭在播放着刺耳的政治歌曲。我们情不自禁地在这里,就在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画像面前,讨论起朝鲜政治,这实在是一个很浪漫的场景,还好音乐很刺耳,让我们避免了被监听的可能性。在此后的每一天,我们都饱受这些政治歌曲的洗脑。
小崔说,金日成广场的灯每天都会亮,隔天傍晚当我们登上主体思想塔眺望金日成广场时,却发现广场一片黑暗,或许是为节约电吧,毕竟当天没有游客。在朝鲜,电力不足是时常都会遇到的情况,平壤也不例外,我们在供外宾入住的特级酒店餐厅聊天时,在十分钟内就经历了三次停电。但这个国家就像一个自卑但又自尊很强的人,在博物馆参观时,我们每离开一个展厅,后面都跟着一个关灯的人。而当游客走出博物馆时,劳动党雕塑的射灯就又准时亮起。这是一个由一把镰刀、一把锤子和一支毛笔组成的雕像,代表着农民、工人和知识分子。
所以,在朝鲜的大街小巷,不管是平壤还是其他城市的街道上,我们到处看到挂在居民阳台的太阳能板,面积不大,或许只够供应电灯,但也是朝鲜人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去朝鲜之前,我梦见过一次在朝鲜上厕所的惨状,当时觉得自己真是过于忧虑了,到了朝鲜之后,才发现情况并没有好多少,除了高级酒店条件好一点以外,其他地方的公共厕所基本都存在很严重的缺水问题,也有些厕所根本没有安装冲水系统,大部分厕所里都有一个水池,用于储存冲厕所的水,上完厕所,你必须用瓢从水池里舀水去冲厕所,同时,又因为厕所没有很好的排水系统,地板上往往有积水,混杂着厕所的异味,这让人在走进厕所时心情复杂。
我们住在平壤最好酒店之一的羊角岛国际饭店,这是一家主要用于接待国际游客的酒店,建在大同江中洲羊角岛上,地形相对孤立,小崔叮嘱我们:「晚上的时候不要随便出去,我们的国家不像你们国家一样晚上也很亮,朝鲜黑乎乎的,迷路了就找不到路了。」 在去往酒店的路上,我们的护照被朝鲜导游收走了,Rubio说:「这就是朝鲜啊,是不是很刺激」。
酒店总共48层,一楼二楼设有商店和娱乐设施,按摩、美容、台球、保龄球,应有尽有,如果你想唱卡拉ok,也有梁静茹、周杰伦、Taylor Swift可以选。
我住的房间里还能看到凤凰卫视正在播报朝鲜半岛的相关新闻,外界依然神经紧张,我们却躺在平壤的酒店里安心睡了第一觉。
「比想象中进步,也比想象中停滞」
一般情况下,小崔喜欢例行公事地跟我们讲朝鲜的房子都是免费的,坐车有车票,吃饭有粮票,然而根据相关人士透露的消息,在朝鲜的地下市场,平壤的房价已经达到5000人民币一平米了。
小崔和每一个生活在平壤的女性一样,化着精致的妆,脚踩高跟鞋,手拿一个时尚皮包,平壤女性手里的包是朝鲜逐渐与国际接轨的证明之一,也成为平壤市容的一部分,这些包大多来自国外,小崔的包也是一个叫维克萨斯的中国品牌,最初她不愿意和我们讨论这个话题,在朝鲜,全球化或市场经济还没有得到大力的鼓励。在公园里,我还看见过一个女中学生提着一个Prada的包,旁边是她穿着军装的爷爷。
1997年,为了摆脱外交困境,金正日提出了「先军政治」和核武器研发,据吴强老师解释,先军政治带来的一个核心内容是,军队有特权可以经商。而在金正恩上台之后,「先军」的口号提则得越来越少,2015年10月,在朝鲜劳动党成立70周年的阅兵活动上,金正恩甚至首次强调了「人民」,并对「人民」表示了「感谢」。
我们光顾了平壤第一家意大利餐厅,这里供应pizza、意大利面和朝鲜食物,餐厅位于平壤未来科学家大街上,这是一条由金正恩主持修建的街道,于2015年11月竣工,是为平壤的科技工作者和教师修建的大规模住宅区。
餐厅里配备了中国产的电视、空调等设施,来这里吃饭的多为平壤的上等阶层,这里有一个开放式厨房,和平壤别的地方一样,在餐厅里,我们只能看到女性为顾客服务的身影,她们永远都要上菜,上完菜就又要开始唱歌跳舞。
在这家餐厅的开放式厨房里,厨师也是两个精致打扮的年轻女性,她们用一个机器轧面饼,涂上芝士、番茄酱,再把面饼放进烤炉,做完这一批pizza,她们又排好队准备站到舞台上为顾客表演歌舞,无外乎那几首《金正恩将军最光荣》、《领袖请您下命令吧》等,两位厨师的技术还不够熟练,pizza吃起来像面饼。
在平壤,我们还光顾了金正日的御用厨师藤本健二开的日料店,这里一般是有钱人才能光顾的地方,味增汤、拉面、寿司、生鱼片应有尽有,鱼是从东京空运过来的。在日本媒体的报道里,藤本健二在2016年十月前往平壤之后,就「音讯全无,生死不明」。吃完饭,团友出去抽烟,碰巧遇到做完料理的藤本先生,他也正坐在走廊上抽着烟嘬着酒,藤本先生穿着日式服装,头上绑着头巾,我们走上前向他表示感谢。藤本先生告诉我们他是2016年8月回到平壤,问起为什么会选择回来,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国家。一不小心,我们就和历史撞了个满怀。
图|凃智展
藤本健二
图|凃智展
「在朝鲜,我们每一餐都吃得很饱」,我开玩笑地跟同行的团友说回来之后可以写一篇这样的文章。平壤的某些地方早已不像1990年代大饥荒时期,在平壤光复百货公司的三楼餐厅,我看到大量的剩菜剩饭堆积在桌子上,一盘大大的红烧狮子头还剩大半,而那整只鸡只被夹了一两次。百货公司的一楼和二楼也堆满了来自中国的商品,甚至有洗衣机、电视,我们买了几包零食,收银员好心告诉我们这几样并不好吃。
平壤街道的每一个小卖部里,都堆着满满的食物,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喝很多啤酒。
在高丽饭店,我看见一位系着爱马仕皮带的中国商人和一位漂亮的朝鲜女孩在一起,他戴着眼镜,挺着大肚子,跟这个女孩开玩笑:「你来摸摸我肚子,看有几个月了」,女孩被他逗得哈哈笑,然后他们进了电梯。之后两天,我都在酒店碰见这位商人,他和同伴有时候会坐在酒店大堂讨论中国的政治问题。不得不承认,出现在朝鲜的中国商人越来越多了,在新义州,我们也碰见几个在朝鲜做生意的吉林人,他告诉我们即便是他们,在朝鲜也不能自由行,外国人有外国人该去的地方,在朝鲜,他们总有朝鲜人陪着。
回国之后,我在淘宝遇到一个做朝鲜代购的商人,他每天从珲春圈河口岸进入朝鲜罗先市,在一些类似国营药店的地方买回一些朝鲜药材,药酒,再挂在自己的淘宝店卖,他觉得朝鲜的药材很不错。
除此之外,金正恩还逐渐把娱乐的权利也下放给了普通群众。他为平壤市民修建了凯旋游乐场、水上乐园等娱乐设施。凯旋游乐场就在凯旋门旁边,天已经黑了,游乐园里的项目仍然排满了长队,这里有包括海盗船、大摆钟、过山车、跳楼机等多项游乐设施,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和穿着校服的学生同时在空中快乐地尖叫,这样的夜生活可以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半。在跳楼机的顶端,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平壤夜景,凯旋门在闪闪发光,不愧是「比巴黎那座还高一点」。离开的时候,人群中一位朝鲜男性撞到我,一看我是外国人,他立刻用日语跟我说了一句抱歉,「すみません」,我顿时笑了出来,我想,我在火车上说的那句抱歉算是还回来了。
同样是金正恩主持修建的朝鲜战争胜利纪念馆,这座宏伟的建筑只花了十个月就竣工,内部装修十分豪华,有一座巨大的金日成雕像(但最初我们都以为是金正恩雕像),这里有极完备和先进的设施来回顾朝鲜战争的过程。在建筑顶楼,我们观看了一场「360度环绕imax巨幕3D」电影,电影讲述朝鲜战争是如何爆发的。搭在你眼前的战争实景,和背后的环360度大荧幕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惊叹。朝鲜人仍然热衷于谈朝鲜战争的问题,游客所到之处都充斥着关于战争的回顾,他们把「战利品」陈列起来,认真修复,成为朝鲜在旅游中向游客输出的一部分重要历史证据。历史是个可以被更改的玩意儿,或许并不是很重要。
同行的陈老师来自台湾,在日本京都一所大学进行国际关系研究。在旅途中,朝鲜留给陈老师的印象是:「比想象中进步,也比想象中停滞」。
在人民大学习堂,也就是朝鲜国家图书馆,我们用一台系统为windows 2005的电脑搜索有关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关键词的书籍和论文,数量并不是很多,核试验的相关中文书籍倒是不少,不同语言的《资本论》也有一些。已经工作了的人可以到这里继续进修,有的是会计,有的是化学人才,他们手里拿着智能手机,最贵的那一款「平壤」,价值大概400美元。
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遍又一遍
但另一方面,外界信息对于在这个国家生活的人来说仍然是最奢侈的事物。在平城市,我们参观了位于平城市的金正淑第一中学。平城是朝鲜著名的理科教育中心,离平壤一个小时车程,算是平壤的卫星城市,这里设有由国家科学院领导的研究所共25间,还有一个拥有超过4000名科学家的「科学研究联合体」,对于理科教育在重视,在金正淑第一中学就已经体现得很明显了。在学校的荣誉墙上,贴了该中学在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获奖学生的照片,1990年、1991年,到后来的2008、2009、2013、2014,这个学校的学生都代表了国家在国际上拿到奥林匹克数学的奖牌。
2016年,朝鲜有一名学生钟由日(音译Jong Yol-ri)到香港参加奥数比赛,中途和韩国驻香港领事馆取得联系,并乘出租车到达领事馆,实现了所谓的「叛逃」。据媒体报道,钟由日的父亲是朝鲜南部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在朝鲜南部,他们家能收到韩国微弱的电视信号,他支持儿子的出逃计划,在出发之前还给了儿子大约200美金的外汇。知情人士透露消息,「当钟由日走进韩国领馆时,所有工作人员都被他的勇气震惊了」。
我们和金正淑第一中学的学生交流,他们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多人想成为科学家、物理学家,他们的父母大多也在这方面领域工作。当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他们就会反问你喜欢什么运动,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想出国吗?」,我问其中一个男生,「想去中国和俄罗斯」,「美国呢?」,我继续问道,他尴尬地笑着望着我,不说话。
从前有人称朝鲜为「剧场国家」,某些说法甚至夸张到平壤某个街角的某个人都是被安排好的,现在看来,这种剧场模式成本太高,不易实现。至少在公园里,我们碰见人们唱歌跳舞、举行体育竞赛,背着食物和炉子进行烧烤,他们自然的状态让人坚信这确实是平壤市民世俗生活的一部分。那天是劳动节,跳舞带来的噪音终于让这儿的一切有了亲切感,大多数时候,朝鲜都让人感觉紧张、单调,人们总是匆忙又麻木,看不透他们在想什么。然而在这个公园里,人们成群结队,互相调笑,看起来很开心,他们脱下外套,跟着朝鲜族传统歌曲随意舞蹈,这让你感觉在这个短暂的时刻,他们是自由的。
但事实上仍然有一部分人是「on stage」的,金正淑第一中学的学生就像表演外交一样和我们进行了一场乏味的对话;新义州化妆品厂的员工则是被圈在黄线以内表演他们的生产;就连我们的导游小崔,身经百战的陈老师也说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在万景台少年宫,这样的感觉就更明显了。舞蹈室的女生们要因为一拨拨游客地参观反复不停地跳同一个舞蹈,她们脸上带着笑容,音乐一停止,笑容也就立刻垮了下来,这实在让人心疼。
舞蹈室和排球场的木质地板并不符合运动地板的修建规格,排球场的墙壁也并无泡沫层铺垫以便运动员进行缓冲。这是一所中央级别的少年宫,建筑不管从外观还是内在看都非常宏伟,符合所有儿童读物里对社会主义的想象,宏大的建筑让人感觉渺小,唯有融入集体才有意义。在电脑教室、刺绣教室、书法教室,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遍又一遍。
而在新义州幼儿园,小孩子们的表演「熟练又精湛」。这里的小孩参与过朝鲜著名的大型演出《阿里郎》,训练有素,而日常接待游客,对他们来说则不在话下。歌舞、杂技、乐器,样样精通,他们甚至还学会了中文歌曲《社会主义好》,邀请台下的中国观众一起合唱。
在新义州,我们的导游告诉我们,她小时候在这个幼儿园,要天天面向游客表演。游客在儿童节目表演之后被导游要求向孩子们捐款,却不被允许向孩子们散发棒棒糖。幼儿园的地板很滑,我的团友在那里滑了一跤,我想那里根本不适合任何一个儿童奔跑。
另一位团友也考虑,我们身为游客的到来是否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我们才是有罪的打扰者?
所谓深度游,意义就在于我们能去很多普通游客去不了的地方,或许能看到被粉饰和控制之外的朝鲜。
在平壤,我的台湾团友坐在凤岫基督教堂的钢琴前弹了一支萧邦叙事曲。对外,朝鲜总宣称自己是一个宗教自由的国家。据小崔介绍,凤岫教堂是1989年金日成自己掏钱修建,2008年又由朝鲜和韩国共同出资重新进行了现代化建设,目前,牧师韩命国负责主持这里的工作。和其他朝鲜男性的雄性和阳刚不一样,韩牧师有一张温柔的脸,他是我在平壤遇见的唯一一个没有佩戴金日成徽章的人,我问他,在朝鲜,基督教徒是否就可以不佩戴徽章,他回答说,佩戴徽章是个人自由。
在朝鲜,佩戴金日成徽章是荣誉和身份的象征,最高级别的徽章是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双人徽章,在海外,这些徽章也成为其他人辨别朝鲜人身份的标志。前两年,有中国人制作了大批金日成徽章到朝鲜售卖,这引起朝方的愤怒。在美国,有一位记者向一名朝鲜政要索要徽章,对方答复:「佩戴徽章是对领导人尊重的表现,没有这一心态的人不配佩戴徽章。」然而,在2015年,媒体注意到金正恩和妻子李雪主曾在公开场合取下过徽章,这引来外界多种解读。
「那你会不会加入劳动党呢?」,有人问韩牧师,「我已经信仰基督教,就不再需要别的信仰了」。问及基督教义和主体思想(朝鲜劳动党的思想体系和理论基础,由金日成创立)之间是否有矛盾,韩牧师回答:「两种思想有相似的部分,都是以人为本」。韩牧师的家人都是基督教徒,在朝鲜,基督教徒总共有一万三千人,大多是老人,年轻人越来越少,对此韩牧师感到很遗憾。韩牧师说,朝鲜有一所基督教大学,培养基督教徒,每年只能招收到15-20人。
离开教堂,同行的团友问起了英文导游小秦是否有什么信仰,是否准备加入劳动党,她都给了否定的答案,「我只相信我自己」,小秦说。小秦比小崔年轻,爱笑,和小崔比起来,她更开放自在,在整个英文翻译过程中,她很少谈论意识形态的东西,有一天她甚至给我们讲过一个「fucking story」,她还说起她曾经用Facebook和前男友联系,但第二天又否认了这种说法。关于「相信自己」,小崔也是这么说的,你很难分辨这是他们真实的想法,还是来源于主体思想的核心观点:人就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也是开拓自己命运的力量。
平壤和平壤以外的朝鲜
有一天晚上,我们终于还是偷偷溜出了酒店。
对于这次夜游,我实在是感到兴奋不已,因为没有网络,无法和队友取得联系,我们只能事先约好某个时间点在酒店出门右转的某个黑暗处见面。
跨出酒店大门那一刻,就像朝鲜海关赶我下车时一样,我的思维瞬间就混乱了,恐惧再次袭来。但事实证明,夜晚11点的平壤也并非那么冷酷无情,车站小卖部的灯光还在照着这些匆忙赶回家的平壤市民,喝醉的人在朋友搀扶下慢悠悠晃荡身体,我们行走在其中,即便和军人相遇,也相安无事。唯一在我举起手机拍一个亮着灯的金日成金正日画像时,被角落的士兵跳出来喝止。
事后,我问同行的台湾男生在这个过程中是否有感受到恐惧,他告诉我一刻也没有。这时我才发现,我和他有很根本的不同。不过他的平静倒是提醒了我,其实我也无需害怕什么。
平壤的夜晚,比想象中放松,如果不带游客,小崔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在家看电视剧了。小崔告诉我,她通过朝鲜的电视台已经看完了《潜伏》、《暗算》和《北京爱情故事》。
基本上来说,观察朝鲜,可以分成两部分,平壤和平壤以外的朝鲜。即便存在巨大的分化,平壤之外的地区也在发生着暗涌的变化,某种程度上比平壤的变化更强大。
南部城市开城,作为朝鲜几大城市之一,市容管制在现在有了一些松动的迹象,普通市民开始在阳台上晾起了衣服,这在曾经的朝鲜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至少在平壤就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
在去往开城的路上,我们的小巴车在路上高速行驶时,突然一个急刹,车在路中间停下来。司机迅速下车,往回飞快地跑了一百米,四处张望。小崔在车上说:「太刺激了吧,好运气」,原来是撞到野鸡,司机今晚可以给家人加餐了!那一整天司机都笑嘻嘻的,不过车前玻璃上就到处都是鸡毛和污泥。
就是在这条路上,我们继续痛心疾首着土地的荒芜,也亲眼目睹着一些变化。
我们看见沿途很多女性背着双肩包,长途跋涉,就像背包客一样,有时候走累了,就在路边躺下休息。她们不像平壤的女性要穿高跟鞋化妆,她们又黑又瘦,起初不明白她们在做什么,后来才明白,因为她们的丈夫要在政府部门上班,她们就自己背起背包,里面装满了为谋生而准备的事物,用行走来完成市场的扩展,支撑起家庭的生计。
也有的人在自行车后面放着一个大大的泡沫保温盒,在街角停下来,就可以开始买卖,上至书籍,下至小米。那位往来中朝的淘宝店主也告诉我,他总遇见农村女性背着双肩包卖东西,药材、山货,甚至蘑菇,在罗先,这些东西大多都被中国人买走了。
图|刘峻秀
在平壤,女性也成为市场经济的先行者,就像21世纪初在深圳的工厂打工的女工一样,她们为市场经济做着巨大贡献。根据资料显示,在1990年代的大饥荒时期,朝鲜女性就把货物藏在裙子底下进行交易。
她们的小规模生意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每一桩都值得拿出来写成故事。她们走出家门,靠坚韧来扩宽自己脚步所能丈量到的地方,通过走路,她们就能实现自救,就能瓦解「表面的美好」所带来的问题,就像是变化的朝鲜社会里一根不可忽视的动脉。
这是现阶段朝鲜抵挡不住的萌芽,无论是依然强大的军队里的特权经济,还是普通民众逐渐加速的步伐,都是新兴市场经济的信号。
不过别忘了,这里是朝鲜。离开的时候过海关,我们的团友忘了把行李箱里的书单独拿出来检查,被进行了长时间的拷问,最终被要求罚款1000人民币。团友没有那么多现金,最终把罚款讨价到700,顺利过关。呵,这里真是朝鲜,市场经济开始发展,甚至深入到了海关,就像一位朝鲜商人对媒体说的:「朝鲜全民皆兵,但也全民皆商。」
旅途结束,一切顺利,朝鲜的变与不变都让人印象深刻,所幸全程无大波澜。除了在回到中国后,一位团友突然说:「我把我的《1984》落在宾馆里了。」
(来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