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俄罗斯经济走出了持续两年的衰退泥潭。经济好转无疑为普京的当选增加了筹码,不过,俄罗斯经济仍存在严重依赖油气资源、投资率和生产率过低等一系列问题,在接下来的六年里,是否实施深层次的经济自由化改革将是普京不得不进行的抉择。
走出衰退
2014-2016年间,俄罗斯经济遭遇双重困境。国际油价从2013年108美元/桶的高位一路下泻到2016年2月的约30美元/桶,作为全球最大原油出口国之一的俄罗斯因此遭受重创。此外,针对俄罗斯兼并克里米亚、以及介入乌克兰政局,美国、欧洲等西方国家对其进行了数轮经济制裁,导致政府、企业以及银行业的国际融资几近枯竭。两面夹击下,俄罗斯经济陷入衰退,在2015年和2016年分别萎缩0.2%和2.8%。
投资者也对俄罗斯经济增长前景失去信心,他们大规模抛售俄罗斯资产,再加上西方制裁不允许外债延期,俄罗斯公司为偿还到期债务被迫将卢布换成美元或其他外币,卢布遭遇大幅贬值,从2014年9月的1美元兑约37卢布一度跌至2016年3月的1美元兑76卢布。
为阻止卢布贬值,俄罗斯的外汇储备从2014年年初的5000亿美元,大幅下降至2015年年中的约3000亿美元。期间,俄罗斯央行在2014年11月转而实施浮动汇率机制,卢布一次性贬值近三分之一。
2017年,在全球同步增长的积极外部环境下,再加上国际油价企稳等因素,俄罗斯经济结束了长达两年的衰退。俄罗斯联邦统计局2月发布的初值数据显示, 2017年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GDP)同比增长1.5%,为三年来首次录得年度增长,但低于政府2.1%的增长预期。
劳动力市场继续改善,失业率维持在低位。俄罗斯失业率从2017年年初的5.6%下降至今年1月的5.2%,处于历史低位。
通胀也不断下降,从2017年年初的约5%下降到2017年年末的2%左右。2018年1月,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同比上升2.2%,低于俄罗斯央行4%的目标,创1991年以来最低水平。通胀在2015年3月曾一度达到近16%的高位。
油价上涨带动石油收入增加,再加上削减支出等财政整顿措施,去年前九个月,俄罗斯财政状况也得到改善,由总财政赤字占GDP的1.8%,转为财政盈余占GDP的0.6%。
随着经济好转,卢布也逐渐企稳,目前稳定在1美元兑60卢布附近。截至2018年1月31日,俄罗斯外汇储备也重新回到4300亿美元的高位。
全球三大评级机构之一的标准普尔今年2月将俄罗斯主权信用评级从投机级BB+上调至投资级BBB-。标普称,这反映了俄罗斯实施的审慎财政政策使该国经济适应了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低迷和国际制裁的负面影响。
因出口增长以及国内需求复苏均强于预期,世界银行去年11月上调俄罗斯经济增长预期,认为该国2018年、2019年GDP增速将分别达到1.7%和1.8%。
仍然依赖油气资源
尽管走出了衰退,但俄罗斯目前的经济增长模式依然严重依赖石油、天然气等能源原材料。
世界银行在去年11月发布的报告中称,2017年上半年俄罗斯经济增长主要受天然气等矿产资源开采影响,而第三季度经济势头减弱也是源于矿产资源开采投资放缓。
石油等矿物燃料的出口仍占据俄罗斯出口的半壁江山。2017年,包括石油在内的矿物燃料占到俄罗斯出口总值(以美元计)的48.5%,此外,石油出口收入占俄罗斯出口总收入的比重依然超过50%,占联邦财政总收入的比重也依旧高达40%。
对石油和天然气的依赖使俄罗斯未来经济将继续受制于国际油价的波动。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油价下降15%预期将使2018年俄罗斯GDP增速降到1.4%,2019年降到1.5%,不过,如果油价上涨15%,俄罗斯GDP增速在2018年将上升到2%,2019年会上升到2.1%。
虽然主要产油国达成的减产协议等措施使得稳定的油价在短期内可期,但中国的石油需求可能减少、美国页岩油产量可能增加等因素料将使油价承压。美国能源信息署(EIA)3月6日发布的报告显示,国际基准的ICE布伦特原油期货的平均价格今明两年预期将达到62美元/桶,美国基准的西德克萨斯中间基(WTI)原油期货平均价格今明两年将达到58美元/桶。
实际上,俄罗斯政府也在努力降低联邦财政对国际油价波动的敏感度。俄罗斯政府即将在2019年采取的新财政政策会更为有效地管理石油和天然气收入。
这一新的财政政策规定,从2019年开始,某年内联邦政府可以支出的油气收入将由固定的基准油价来决定,即40美元/桶(以2017年价格计算)。如果实际油价超过了基准油价,两者的差额将被存在国家福利基金(NWF)中,而如果实际油价低于油价基准,政府将从NWF中提取相同数额的资金来弥补油气收入缺口。如果NWF账户占GDP比重低于5%,接下来一年从NWF中提款将被限制在占GDP比重1%。
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徐坡岭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表示,俄罗斯对能源原材料的依赖在可预见的未来不会改变,但会逐渐把能源原材料部门作为经济稳定的基础,而不是增长的引擎。
“有学者提出俄罗斯应该尽快摆脱能源依赖,这是对俄罗斯高层的误解,也是对经济学原理的违背。能源原材料部门是俄罗斯经济中少有的具有比较优势和国际竞争力的部门,放弃这一优势,等于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徐坡岭说。
其他深层次问题
除了严重依赖能源资源,俄罗斯经济还存在其他一些深层次问题。
首先是经济结构问题。“俄罗斯GDP产出结构中,第一、二产业比重过低,第三产业比重上升过快。这种比例变化不是俄罗斯经济向后工业社会变化的标志。从内部比例看,具有伪后工业化特征。”徐坡岭说,“GDP产出中制造业部门产出的比重过低,2016年只有13.8%,低于德国和法国16%~18%的水平。俄罗斯第三产业中,非生产性服务业占比过高,显示出俄罗斯经济缺乏物质生产部门劳动生产率提升的支持。”
另一大问题是投资率过低。徐坡岭指出,俄罗斯经济的积累率一直低于25%,在总积累中,用于固定资产投资的比重只有GDP的18%左右,而且用于机械设备更新的比重更低。这导致俄罗斯经济的技术基础遭到破坏。
此外,俄罗斯生产率也一直低迷。目前,该国失业率已连续五年维持在5.5%左右的低位;制造业产能利用率基本也已经达到此前两个高锋时期(2007-2008年,以及2013年)的水平。但即便在这种产能已经充分发挥的情况下,俄罗斯目前的经济增速依然不及同期欧元区(2.5%)、美国(2.3%)等发达经济体,更与中国、印度等主要发展中经济体相去甚远。
根据世界银行去年5月发布的报告,俄罗斯的全要素生产率(TFP)不仅水平低,而且过去几年一直在下降。俄罗斯联邦政府分析中心去年7月发布的数据显示,2005-2015年间,俄罗斯生产率比全球平均水平低27%,比欧盟平均水平低81%,比20国集团平均水平低41%。
改革要改什么?
要优化产业结构,俄罗斯需要提高制造业部门的国际竞争力。徐坡岭说,提高制造业部门的技术水平是目前俄罗斯宏观政策的重点,俄罗斯2008年启动的《创新国家发展战略》和2014年启动的《进口替代战略》都是以此为着力点。
要提高投资率,俄罗斯需要改善投资环境,并提高投资回报率。徐坡岭表示,俄罗斯经济中积累率低,投资率也低。因为受制于低储蓄率和老龄化等带来的沉重社会负担,俄罗斯GDP的使用方向不可能有大的改变,依靠本国自有资本提高投资率,可能性也不大。
“在这种情况下,需要使用外资或借贷资本来提高投资率。俄罗斯这两年在改善投资环境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两年内营商环境在全球的排名从100位之后提高到前40名,但正如从气候改变到植物生长还要一个周期,投资大幅度增长也需要时间。”他说。
芝加哥大学哈里斯公共政策学院教授、莫斯科大学经济学院访问教授索宁曾撰文指出,要放宽对生产率的限制,俄罗斯需要在以下两个方面进行改革。一是扩大外国投资者进入俄罗斯市场,过去10年,外国人不被允许进入超过40个被称为“事关国家安全”的行业,这削弱了俄罗斯进入国际金融市场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削弱了俄罗斯接触新科技的能力。
另外一项亟待实施的改革是进一步私有化。1990年代,俄罗斯经济经历了大规模的私有化浪潮,但普京实际掌权的18年间,私有化出现倒退。目前,国家控制的企业占俄罗斯GDP的近四分之三。而国有企业的通病是效率低下,其运行机制也极易滋生腐败。要想建立一个真正有活力的经济,使得其行业具有全球竞争力,俄罗斯需要更为强大的私有部门。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去年7月指出,要提高生产率、实现经济多样化,俄罗斯需要进行五个方面的改革。一是改善投资环境,增强知识产权和合同执行,消除投资者的顾虑,此外,要减少企业运行负担、许可证标准,以及各种繁冗的行政程序。
二是增加基础设建设投资。俄罗斯的交通网络虽然覆盖范围广,但是地区间分布严重不均,并且质量低下。进行这方面的基础设施建设投资不仅会增强各地区之间的联系,而且能通过降低交通运输成本来增加企业利润,使得俄罗斯企业更容易进入国内和国际市场,也能增强劳动力流动。
三是建立更有效的商品市场。简化清关等与贸易相关的复杂程序,这将增加俄罗斯企业参与国际竞争,提高国内企业效率。四是加强与邻国以外国家的贸易关系。最后,IMF还建议俄罗斯加大对科研的投入,鼓励创新。
俄罗斯国内人士认为,最好的改革场景是基于前财长、温和自由派库德林(Alexei Kudrin)的提议进行改革。库德林在2000年代初担任财政部长,期间,俄罗斯经济获得强劲增长。2011年,他因不满政府大规模增加军费开支而辞职。库德林私下是普京好友,尽管目前他不担任政府正式职位,但依然被视为克里姆林宫最资深的自由派。
普京在2016年要求库德林为其提出下一个任期内的经济政策策略。在去年1月于莫斯科举行的盖达尔论坛上,库德林提出了他的经济自由化计划,建议俄罗斯实施深层结构性改革,释放生产力。
他说,俄罗斯目前的经济增速之低堪比1970、1980年代导致苏联解体时的经济停滞期,而“主要问题在于俄罗斯内部”。
库德林还指出,俄罗斯在科技和创新方面落后于全球其他主要经济体是未来10-15年该国面临的最重大挑战,主要的问题不是缺少科技或商业人才,而是国家机构低效和功能失调。
他呼吁减少国家在经济中的作用,打破垄断。库德林指出,目前政府的小修小补无法使俄罗斯走出经济困境,改革必须涉及根本的制度变化,尤其是司法体系。
“在我们国家,国家控制着一切,因此,你应该开始改革这个国家。”库德林说,他还预测称,如果不进行改革,俄罗斯经济平均增速到2021年依然会徘徊在2.4%以下水平。
普京会怎么做?
徐坡岭预测称,普京在新任期不会对经济政策做根本性的调整。原因是,首先,普京从2000年执政以来,所有的经济政策都坚持长远战略需求,很少短期行为。无论是寡头治理,控制战略部门,还是对战略行业的重组,乃至对金融风险的控制和对金融系统的改造,都是着力长远。
“只是俄罗斯国家战略一直在对外和对内方面出现矛盾。当然这种矛盾是由俄罗斯所面临的外部环境决定的。普京一直把恢复强国地位作为重点,把对抗美欧和北约的战略挤压作为重点。因此,国内经济发展受到制约。”他说。
其次,为俄罗斯长期增长打基础的政策在2014-2017年之前已经陆续推出,包括以进口替代促进结构改善,以改善营商环境提高投资率等。在新任期中,这些政策将会继续执行。
此外,徐坡岭指出,普京新任期的政策调整首先应该是内外部事务优先性的调整。在3月1日的国情咨文中,国内民生被放在首位,对外关系几乎没有提到,军事领域突出了先进武器的非对称打击力量,打算以此维护国家安全。因此可以推断,内部发展将比外部对抗更加优先。
徐坡岭认为,普京新任期内具体的经济政策调整可能将集中在产业政策、金融货币政策和投资政策等领域。
(来源: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