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太日報訊】(記者陳鍵興 章利新)二十四五歲時,阮義忠第一次透過照相機的取景框“看世界時的感覺”是:“那是一種無法回避、無法把自己從現實人間抽身出來的,令我驚慌失措的處境。”
40多年後,阮義忠已是蜚聲兩岸攝影界的名家和導師。今年,他在1987年推出的《人與土地》攝影展在台北“重裝再現”,而“阮義忠攝影人文獎”不久前也正式啟動,受到兩岸攝影界關注。近日,他在台北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時,如是表達其心中的攝影與世界的關係:“創作的原點就是生活的原點,要透過鏡頭用溫暖的視角,去凝視我們週遭的一切,去看見活生生的生命,去思考如何用鏡頭去喚起反省。”
長年不懈的攝影實踐與理論探究,讓這位台灣攝影家淬煉出獨到的影像哲學,而常年行走兩岸的他更將推動華人攝影發展作為“志業”,期望為此投入更多心力。
攝影家的“養成”
《人與土地——阮義忠經典攝影集》的封面照片,也是此次阮義忠重展的海報照片,對於兩岸喜愛攝影的朋友應該並不陌生。那是1986年,在台灣屏東牡丹鄉的旭海村,十多個孩子站立在地平線上,其中一位男孩正在空中翻跟鬥。
(屏東縣牡丹鄉旭海,1986)一排村民在比賽,誰的觔斗能翻最多次。一件極其平凡的事件,卻讓我直覺到它的深刻寓意:人類在土地上重複著“生、老、病、死”的輪迴,累積著貪、瞋、癡、慢、疑的業力,卻一同注目著顛倒人生,毫無所覺。我攫住了一個永恆的剎那。(圖片來源:國家地理雜誌網)
已故《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先生對阮義忠的作品“留下”如是評語:“他的鏡頭面向著台灣的農村,構圖框架在農作的勞動現場,焦距是平民的質樸與高貴。”
阮義忠的作品以人文紀實為主要風格,在幾十年的攝影生涯中,他一直專注地用鏡頭對準台灣尋常百姓的生活,呈現出對人性的溫暖關照、對土地的深沉眷戀,並直擊時代巨變中人們複雜的情感處境。這樣的關切,與其生命的經歷有著緊密的關係。
這個出生在台灣宜蘭縣頭城鎮的木匠之子回憶說:“我家七兄弟兩姐妹都吃足了勞動的苦頭,從小就是農夫。我厭惡這個身份,努力想洗去這個父母加在我身上的可恥印記”。“我曾把自己埋在地瓜葉中,深深怨怒自己不幸的身世,咒詛那片貧瘠的土地”。“在那個時期,我從土地得到的只是一股怨恨的情緒。這就是我的成長背景,生命中一個沉悒笨重的包袱;我扛著它走了很長而且是錯誤的一段路”。
高中畢業後,阮義忠進入一家文學雜誌擔任插畫作者,退伍後加入另一本雜誌,開始拿起相機,從此扎入攝影的“深淵”。
最初拿起相機的阮義忠透過取景框,又看到農林、土地、勞動和一成不變的生活……他無法在自己曾怨恨的那種生活方式中去尋找創作題材。所幸,阮義忠堅持拍了下去,他的鏡頭開始不知不覺地為土地上辛苦的勞動者和他們擁有的可貴品質所吸引。
(連江縣馬祖,1979)歌星在台上表演時,孩子們就坐在學校的操場上觀賞。朝舞台取了幾個鏡頭之後,我把相機轉向孩子們猛拍。由於是在遠處用望遠鏡頭把畫靣拉近,所以不容易引起他們的注意。當然,還是有孩子發現了我,其中一個還用他自己的方式跟我打招呼。我立刻挪動構圖,以這個小調皮為主角,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自己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來,深深感覺到那分與被攝者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可貴。那群學童如今已成為分佈在社會各階層的中年人,而那張照片也成了前線時代他們的共同回憶。(圖片來源:國家地理雜誌網)
“那些人,那些土地,透過我的相機令我溫暖和感動,使我一天天從幼時的噩夢中醒來。”他解釋《人與土地》系列時說,“我急切地想要把重生的經驗傾吐出來,急切地想在自我救贖中,找尋任何可以看到的希望之光。”
高信疆曾在文章回憶說:“剛認識阮義忠時,他是以插圖在文藝界闖出名氣的,後來也讀過他的詩和小說。在這些不同形式的創作活動中,我都看到一股無比炙熱的深情,和他那特有的才情與思考。這些秉性,在他的照相機觀景窗裏,愈益清晰地對準了焦距,也更加飽和地曝了光,而成為他對人、對事、對生活的至情關懷,成為他無可動搖的創作信念。”
攝影家的“堅守”
1988年,一位大陸出版社編輯參加書展時無意間看到一本台灣出版的攝影書籍,翻了幾頁,不禁為之叫好。阮義忠告訴記者,該書發行簡體版時,他和那位編輯還沒見過面。
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阮義忠編著的《當代攝影大師——20位人性見證者》《當代攝影新銳——17位影像新生代》兩本書推出簡體版,讓他走進了大陸攝影界的視野。近年來,阮義忠在大陸再版、新版的書籍已超過10本,諸如《攝影美學七問》《失落的優雅》《正方形的鄉愁》等。
1992年,阮義忠創辦中英文雜誌《攝影家》,至2004年共出版62期,成為海峽兩岸攝影家的“伯樂”,為不少華人攝影師走入西方視野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
從台北藝術大學退休後,阮義忠於2013年開始在兩岸一些城市開設工作坊,講解攝影美學和大師作品,分享創作經驗,指導暗房操作,已經開過16班。
坐在此次台北攝影展場外的咖啡廳裏,阮義忠對記者侃侃而談他的攝影人生,給人的感覺是淡定而不失熱忱,包容而不失堅守。
他告訴記者,自己現在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大陸,一半時間在台灣。在台灣時,每天3點多起床,4點多喝完咖啡,5點以前就進暗房了。
阮義忠現在很少拍照,把更多的時間傾注在暗房裏,因為過去拍的很多膠片沒有放大,或者希望放得更好。
“底片就像是樂譜,放大底片則是演奏,20歲時和60歲時演奏是不一樣的,因為人世歷練不同了,體悟也不同了,現在再來放大,更有情感,更有深度。”他說。
阮義忠對暗房的態度也是一種堅守:“傳統的影像在暗房誕生,現在的數碼攝影則是在‘光天化日’下隨拍隨傳,只有光學部分,少了化學部分。暗房是一種手藝,每次放大照片都會有不同的調子、反差。進暗房讓我覺得自己依舊是一個匠人,不只是在捕捉畫面而已,而是在完成一件作品。”
(雲林縣虎尾鎮,1982)那回是爲了錄製電視節目而去虎尾糖廠的,《映象之旅》四人幫除了我、杜可風之外,雷驤及張照堂也是台灣文化界響叮噹的人物,然而,大夥早就各奔東西,不再往來了,見面客套還挺尷尬。這幕火燒蔗田的場景,走在前頭小小的身影正是這三位友人。(圖片來源:國家地理雜誌網)
當記者問及攝影科技不斷發展,人們遠離暗房似乎不可避免,阮義忠解答說,他並不是要否定數碼攝影,而是希望今天的攝影者了解攝影的傳統。
“要了解攝影的傳統,每按一次快門都要全神貫注,把那一瞬間當成千載難逢的機會。”阮義忠說,“我鼓勵回到傳統的創作態度,哪怕用手機或數碼相機,應該有一個理念,按一次快門就有一個成本,過去是物質上的成本,現在是精神上的成本。傳統的態度裏面是‘惜物’的精神,一個‘惜物’的人才會‘惜情’。”
他說,數碼攝影省去了膠片和沖洗的費用,大家一直按快門,慢慢就不“惜情”了,不太用心體會鏡頭前的人、事、物,太隨性地拍了一大堆再來挑選,這樣出來的東西就讓人沒有感覺了。
“大家不管用什么拍,都應該珍惜每次按快門的機會,放慢腳步,用心凝視,先體會所見的意義何在,再去表現,不要急著就拍了、發了,要沉澱下來,把心敞開。”阮義忠說。
攝影家的“擔當”
“攝影增加了我的生命寬度,我也應該在有生之年為它多盡一分力。”堅守帶來了一種擔當,阮義忠原本設定的目標是70歲時創辦一個攝影獎,現在提前了4年。
在大陸學生的“鼓動”之下,“阮義忠攝影人文獎”今年正式設立,並於6月起啟動首屆徵稿。
談起初衷,阮義忠說:“我一直認為,攝影的本質是發現與記錄,也就是向外觀看,找到事物之間的關係,將其捕捉,把意義傳達給更多人知道。有人共鳴的世界才是溫暖的、幸福的,也才能看到希望。但是,近年來,實地感受兩岸各地攝影活動的蓬勃,也觀察到目前流行的攝影表現嚴重偏向觀念性,人文精神逐漸稀薄,令人憂心。”
(屏東縣滿州鄉,1977)這一老一少一點喜氣也沒。人生道路上,一者已近終點,一者方才起跑。可是爲何兩人都悶悶不樂?原來老伴己往生,兒子和媳婦外出謀生,把女兒留給她撫養。沒有老伴相陪的晚年、沒有玩伴嬉戲的童時,怎有歡顏?我實在不忍正視她倆,卻忍不住舉起相機,硬著心腸按下快門,只當這張照片的記錄性蓋過藝術性。而當它被藝術殿堂典藏時,才使我重新反思創作心態和作品內涵。(圖片來源:國家地理雜誌網)
阮義忠認為,西方主導的世界性攝影獎對亞洲尤其是華人攝影不夠關心,而華人攝影獎近來更關注觀念性和藝術性攝影,紀實攝影雖也有人被肯定,但還是引不起更多的重視。因此,他萌生了設立一個只針對華人、突出人文性與紀實性的攝影獎,希望“適當地平衡一下”。
“我們是攝影人文獎,而不是人文攝影獎,不限於紀實攝影,只要是表現人對環境的珍視、對人間事物的關懷,有人文精神的,能拍出生命的厚度和情感的溫度,無論用什么表現手法,都可以參加。”他說。
阮義忠進一步解釋說,當代影像藝術越來越講求個人的觀念表現和視覺上的刺激,越來越冷酷,跟觀眾的距離越來越遠。所以,我們希望重新鼓勵大家用鏡頭去關心外在世界,不要只關心自己的內心世界,拍出能夠讓人感到溫暖的照片。
“我們希望鼓勵大家能夠耐得住寂寞,不要為新而新、為怪而怪,不要只為了得獎,而要用鏡頭去發現你週遭的跟你有關係的題材,回到你生活的原點,找到自己內在與外在最有共鳴之處,通過相機把它反映出來,那才是真正有深度的東西。”他說。
(澎湖縣望安鄉,1982)幾條小舢板緩緩靠岸,婦人們衝上前去協助舢板搶灘,無奈漁獲多是不肥不美、裝不滿籮筐的小魚。其中唯一的珍奇便是這尾色彩艷麗、體型碩大的鸚鵡魚。見一位婦人像抱嬰兒般地把它兜在懷裡,我趕緊舉起相機,誰知婦人的動作比我更快,馬上就把魚捧上來擋住了臉:“拍魚就好了,不要拍我!”所以說,這幀充滿超現實意境的作品,導演是她,我只不過按了快門。(圖片來源:國家地理雜誌網)
1982年,阮義忠在澎湖望安海邊拍攝,幾條小舢板緩緩靠岸,婦人們衝上前去協助卸載漁獲。其中一位把一尾色彩豔麗、體形碩大的鸚鵡魚兜在懷裏,阮義忠趕緊舉起相機。“誰知婦人的動作比我更快,馬上就把魚捧起擋住了臉說:‘拍魚就好了,不要拍我!’”於是,阮義忠留下了一幀充滿超現實意境的作品,他在注解中寫道:“導演是她,我只不過按了快門。”
阮義忠的黑白老照片,歷經歲月的洗禮,如今看來更加意味雋永——那被定格的風景早已在現實中消逝,卻能將當下的觀者拉得很近很近。阮義忠在結束受訪前說的一句話,讓人更深切感受到攝影確已成為他的信仰:“攝影者需要找到自己和拍攝主題之間‘精神上的血緣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