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袁哲生(1966—2004)台湾高雄县冈山镇(今高雄市冈山区)人,毕业于文化大学英文系、淡江大学西洋语文研究所。文字冷静平淡,叙事手法简约节制,写作风格犹如疏离的冰山,字里行间的处处留白常蕴含深刻意义。作品往往通过儿童单纯的眼光去捕捉人类的孤独、生存困境与潜藏人们心底的沉郁情感。
曾获台湾第 17 、 22 届“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第 20 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第 33 届“吴浊流文学奖”小说正奖、“五四文艺奖章”小说类等等。著有小说集《静止在树上的羊》《寂寞的游戏》《秀才的手表》,中篇小说《猴子》《罗汉池》,倪亚达系列小说与台湾宝瓶文化代为出版的纪念文集《静止在:最初与最终》。
书籍简介
寂寞的游戏
作者:袁哲生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
出版时间:2017 年 9 月
在这一本由七篇短篇小说组成的《寂寞的游戏》中,袁哲生通过各种不同的人际情感,例如父母与儿子之间的亲情,年少时同学之间的友情,或是两人结婚多年的夫妻之情,一再地去捕捉寂寞这种“生而为人必定面临的困境感”,字里行间处处散发孤独的感觉。寂寞、孤独一直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基调,也是许多作家竭力描述的情感,但是,当我们在《寂寞的游戏》中仔细品味袁哲生冷静节制的文字后,可能会发现一种袁哲生独有的寂寞书写。
书籍摘录:
自序 灵魂的体重
很久以前,我曾听朋友说过,从前在某地有某些人做了一个实验,他们聚集在一起,守候着一个进入弥留状态的人,在他快要断气之前和刚刚死去之后各秤了一次体重,结果发现前后相差若干毫克,证明人的生命确实有灵魂存在。那若干毫克便是灵魂的体重。
这样的实验和结论未免有些草率,我当时心想,人的身体随时都在散发汗气,那位被实验者死前可能因为紧张或者痛苦而忙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定,损失掉的若干毫克并不能全记在灵魂的账上。但是朋友来自一个热衷精神生活的家庭,若不能证明“人类确有灵魂”一事,也许会带给他心理上极大的恐慌,因此我便对他表达了我的坚信不疑。如果我的演技还可以的话,相信当时在我闪烁的眼神中,大概也曾经短暂地发散出一丝信仰的光辉吧!
另外,我还有一位热衷锻炼身体的朋友,他是镇上有名的田径选手,专攻百米短跑。那时,我们同在一所国中念书,每到朝会集合或是放学打扫的时间,都可以在操场的一隅,看见朋友不分冷热晴雨,总是身着一件雪白的紧身背心,和一条短到不能再短的运动裤,脚上是一双跑起来刷刷响的钉鞋。他在体育老师的细心呵护,和全校女生的注目之下,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练习起跑、抬腿、冲刺等动作。在那样理想的状况之下,有史以来,我首次诚心地联想到,人类有可能是地球上最美丽的生物之一。
有一天,朋友请我在学校旁的冰果室吃冰,他看起来很兴奋,因为那天他的速度进步了零点零几秒(正确的数字我忘记了);我也颇为得意,因为角落里有一群女生对我投来一种既羡慕又嫉妒的眼光。这种感受很奇怪,好像那些女生的眼神都有重量似的,每一双眼睛各放射出若干毫克,再乘上某种凌厉的速度向我横扫而来,一碗冰吃得我满头大汗。
就这样,我的早期生活便慢慢地陷入这种对“若干毫克”或是“零点零几秒”的轻微迷惑之中。当周遭的朋友以愈来愈频繁的次数询问我有关“生命的意义”,或是“人为什么而活”的问题时,我便一步一步地踏入了那古老而坚固的迷宫之中了。久了之后,这样伤感情的问题便很少听人提起了,除了用所谓“习惯成自然”的适应能力来解释之外—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朋友愈来愈少了。
令人难忘的是,当年我的朋友们在肯定了人的灵魂确实重量若干,或是奔跑的速度竟然可以如何的时候,脸上所洋溢出的神圣光彩。这么些年来,这两个谜题我始终还想不清楚,也不知该走向哪一边。我不知该如何计算自己的正确体重,也没有努力地锻炼过双腿。幸好,朋友是愈来愈少了。
或者说,年岁渐长之后,交朋友的方式就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前一阵子,途经一处风景地区,在一个不太起眼的民宅神坛前,看到一群人围在一个乩童模样的人身旁,他们在一种诡异而敏感的气氛中期待着。那个人盘腿端坐在一张矮桌上,上身赤裸发红,一手持羽扇,一手执米酒,身体微微晃动着;他偶尔会睁开迷蒙的双眼,灌一口酒,然后又迅速合上眼,嘴角不时地抽动着。那些围在他身旁的男男女女似乎很渴望他开口说话,因此,一旦见他嘴上稍有异状,便探头探脑地向前推挤起来,待乩童闭口不语之后,接着又是一大段沉默。
我已经很多年不曾看到有人这样认真地去聆听别人说话了。当时,若不是因为室内已经太过拥挤的关系,我也很希望能置身其间。我期盼可以意外地,透过乩童的口,听到某个老朋友的声音;那时候,或许那位乩童的体重会莫名其妙地增加了若干毫克也说不定。
那次经历,让我对乩童这个行业产生了一种很亲切的感受。那是一种很古老而充满失望的能量,它让人们维系了一份非常间接的友谊关系。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满身酒气,表情扭曲,端坐在矮桌上左摇右晃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像一台破旧的老收音机,不断地发出滋滋响的杂讯,只偶然地,在最理想的状况下,勉强接收到几句话,或是写下一句费人猜疑的诗行……
这本《寂寞的游戏》让我又回到了老路上,当然,也遇到了一些“老问题”和“老朋友”;我很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多走几步路,如果人真的还有来生,希望下辈子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再次想起“他们”的点点滴滴。
袁哲生
寂寞的游戏(节选)
捉迷藏
我爸爸曾经跟我讲过一个很棒的故事,他说在他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那次可能真的烧得很厉害),过了不知道多少天,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在荒郊野外,四下是满目萧萧的坟堆和杂草。我爸说,那次梦游要不是凑巧被一个做坟墓工人的亲戚叫住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会走多久,走多远,走到哪里去。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接着说,因为忘了穿鞋子的缘故,所以在被那位亲戚叫醒的一瞬间,他那双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很久的脚掌好像踩在炭火上一样,烧灼的剧痛令他像一只疯狂的跳蚤似的在黄土路上蹦来蹦去,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笑。讲到这里,我爸的脸上挂起一丝尴尬的苦笑,好像对这件奇特的陈年往事很不以为然。
我可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这是一则非常凄美的故事,如果我爸知道那可能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的话,也许他会感动得流下泪来。我认为,我爸应该更心平气和地回味一下这个不凡的遭遇,以及它像梦一般的深长意味,那么他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一定会变得大不相同的。这个故事一直烙印在我心底,陪伴我成长,像是一则寓言。它描写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在一个很偶然的时刻降临时,他很本能、很熟练地走向他生命开始之前(或是结束之后)的那一点去。那个做坟墓工人的亲戚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年轻人吧?毕竟,我爸那时可不算是饱经风霜,也还没吃足苦头呢!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也许,我们真的曾经在一根烟囱里,或是一块瓦片底下躲了很久,于是,躲藏起来就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事。
后来我陆续问过很多人,他们记忆中最幽暗的角落,大多埋藏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果然没错,在参加作文比赛,或是学骑单车的经验之外,我们还记得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说,有的人记起了在一个遥远的台风过境后的傍晚,自己一人莫名地走在淹水的巷弄里,一直走向布满紫色云朵的天际那头;也有人回想起在某个无聊的冬日午后,自个儿孤零零地坐在池塘边等待鱼儿跃出水面……他们说的多半是一些微不足道,却又耐人寻味的事件,这些断简残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变得遥远而模糊,归纳起来,大都具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特征,和寂寞有关的。
而我自己呢?我记忆中最遥远的一件事是玩捉迷藏。
那是在冬季,我还记得我穿着厚厚的土黄色绒裤,裤袋里有一把超级小刀,和几颗白脱糖。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和同伴们就像饱受惊吓的老鼠那样四散逃开,急切而慌张地寻觅着一个藏身之处,仿佛这就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捉迷藏的原因:它一开始就引人入胜,并且充满期待。
当扮鬼的同伴处心积虑地想找出我们,我们却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盯着向我们寻来的同伴时,我总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无法自拔。通常,在这段游戏中最静谧、最美好的时刻里,我会轻轻地从裤袋里搜出一颗压得皱皱的糖果来,剥进嘴里,再用那把油亮亮的小刀把糖果纸切成雪花般的碎片,一面品尝烟消云散的滋味,一面咀嚼糖果的甜美。
在扮鬼的人愈来愈接近我,就要发现我的那一刻,和其他人一样,我也撕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然后在争先恐后的赛跑中,和同伴一路狂奔回到游戏的起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沉浸在一阵虚脱之中,失去一切感觉……这是捉迷藏游戏的另一项迷人之处,它总是把我们带回到游戏的起点,而且从不枯燥。
我就这样躲躲藏藏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捉迷藏的乐趣就像一颗流星,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树上,等待我的同伴孔兆年前来找我;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幸福的感觉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终于,我看到孔兆年像个老人似的慢慢走过来。他慢条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树底下,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倏地猛然抬起头来—我还来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应该说是看穿了我,两眼盯着我的背后,一动也不动,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那么空洞的一双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那时,他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掉头走开。我还记得自己一直蹲在树上,痴痴地看着那双橘色的塑胶拖鞋慢慢离去,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接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渐渐地,我发现有很多东西都习于躲藏,譬如松鼠、螃蟹、壁虎、含羞草……还有萤火虫。我想,萤火虫玩捉迷藏的历史一定非常久远,所以它们表现得非常优雅和从容:在微凉的夏夜,在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一颗颗青荧荧、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草丛里荡来荡去,像一艘艘夜巡的小船,船舱里点着一支支迎风摇曳的小蜡烛。
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这点我始终深信不疑。我总是怀念着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含着一颗糖的滋味,还有那一声划破寂静,和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奔回起点的尖叫声。
(来源:好奇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