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丁小猫
我来到西伯利亚,并非最好的季节。因为冷,因为金黄色的秋天已经逝去,因为天地煞白的积雪季尚有时日,我在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到来,迎接我的只有荒原,无边苍茫,只有枯树,沉睡森林。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沉默中眺望着车窗外,就像过去的三天里一样,我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无边玄黄,枯萎的荒原像是死去很久的模样,一个模糊的太阳挂在头顶的迷雾之中,汽车偶尔像云霄飞车一样颠簸而下,然而道路没有尽头,世界空无一物。
出现在我眼前的孤岛世界,好像就是时间的荒野。
1
这天我在凌晨两点半醒来,因为狂风肆掠的缘故。到了10月底,岛上已经下过好几场雪,当地人把暖气供应到最大,我时常觉得无法呼吸,觉得自己也像是一条贝加尔湖的熏鱼。于是临睡前也要把窗户开到最大,冷暖对抗,恰到好处。
但是这天我在狂风中醒来,颤抖着关上了窗户。气温陡降,暖气终于无法对抗狂暴侵入的冷空气,令这房间跌至冰窖。我站在窗前,看见月光照亮了整个小镇,小镇随着狂风微微摇晃——从前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场景只会出现在史蒂芬·金的小说中。不久之前的傍晚,我在日落中走回Nikita时,小镇被染成了玫瑰色,就是那种被称为「魔幻时刻」的玫瑰色,令人不相信它会永恒存在,稍有犹疑便会消失于茫茫宇宙,连同围观路人一同卷走。
我在深夜的狂风中长久地失着眠,依然觉得世界并不真实,有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兴许,这便是西伯利亚冷空气了吧?
我来到西伯利亚,并非最好的季节。因为冷,因为金黄色的秋天已经逝去,因为天地煞白的积雪季尚有时日,我在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到来,迎接我的只有荒原,无边苍茫,只有枯树,沉睡森林。
此时出于这样那样原因偶然来到奥利洪岛的人,便不会像夏天的游客那样认为它是一个理想的避世之地。前一个早晨,我送走在岛上共度了一个愉快下午的伙伴,愁于接下来没有地方可去,其中一位说:「你可以就待在Nikita的铁门里,看看今天又有什么人入狱。」
他觉得这座岛像一座监狱。从城里前往这里需要搭乘6个小时汽车,中途还要换乘一次船。小型面包车在每天下午4点左右抵达,把欢欣的人们送往各家民宿,又在次日清晨10点离开,运走一批略带疲惫的旅人。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零散到来的外来者。他比我早来几天,每个白天在镇子上闲逛,摸清了仅有的几家超市有什么烟卖什么酒,午后蹲在小学校门口看孩子们踢球,跟着一条训练有素的流浪狗走向山崖湖泊,然后在下午4点,雷打不动回到Nikita的铁门里,看着又送来一批什么新的面孔。
我觉得他比我更懂得奥利洪岛的本质。这座岛原本就是作为萨满人的避难地,出于求生需求而不得不在最严酷之地开辟的荒岛。很多次,当我站在断崖上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萨满柱面朝大海而立时,尽管因为缺乏知识并不了解其中真意,却也隐隐察觉到某种悲怆与绝望,以写满苦难的姿态寻求解脱。
人类在祈求解脱的时候,总是要求助于海。几千年前被困在岛上的萨满人,堆砌乱石阵立起柱子时,也是出于无法逃离的孤苦。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眼前这片无边无际并不是海,只不过是伪装的湖泊——直至今天,贝加尔湖在俄语里也是「海」的意思。
天亮之后,我决定从西伯利亚冷空气突然袭击的奥利洪岛离开,搭上早上10点那班送人出狱的小型面包车。车上只有寥寥两三当地人,远不如到来那天热闹。冷空气在车厢里乱窜,驶向码头的路途中,人和人之间一言不发。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沉默中眺望着车窗外,就像过去的三天里一样,我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无边玄黄,枯萎的荒原像是死去很久的模样,一个模糊的太阳挂在头顶的迷雾之中,汽车偶尔像云霄飞车一样颠簸而下,然而道路没有尽头,世界空无一物。
出现在我眼前的孤岛世界,好像就是时间的荒野。
2
在西伯利亚的时间荒野,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联想的俄罗斯文学作品。给予我强烈似曾相识感的,是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那是一部拥有诗意语言的科幻短篇集,人类利用各种可能性抵达火星,每个结局都是平行空间。
我年少时期痴迷于雷·布拉德伯里,心中永远留有一个未经开发的火星模样。和我若干年后在奥利洪岛见到的初冬荒原风景,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忘记,所有关于火星的故事中,有一场击中我内心的相遇,那是发生在2002年8月半夜的交会。
当地球人终于抵达火星,火星人已经在几千年前灭绝了,像在其他星球上做的那样,他们将火星变成了一块新的殖民地。
生活在殖民地火星上的地球人中的一个,某天像往常一样驾车行驶在夜晚的荒原上,路上没有灯光,也没见着其他车辆,火星就在窗外,如此悄然寂静。火星总是默默不语,不过那一夜却比以往更加静谧。空旷的沙漠、干涸的海洋,从他身旁飞逝而过,远方山脉烘托出漫天星辰。
地球人开车经过一座火星小镇,将车停在一座小小的高丘上,如此就和火星人相遇了。那是一场最为平淡的相遇,却是我所读过的关于相遇的描述中,最为精彩绝伦和浪漫主义的一幕。
「好一阵子,两人隔着凉爽的空气相互对望。
托马斯首先展开行动。
『哈啰!』他呼唤道。
『哈啰!』火星人用自己的语言回应。
他们并不懂彼此说的话。
『你刚刚说的是哈啰吗?』两人同时问道。
『你在说什么?』两人又以不同的语言质疑对方。
他们开始板起脸孔。
『你是谁?』托马斯以英语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陌生人嘴唇微动,说的是火星语。
『你要去哪儿?』异口同声,眼神却十分困惑。
『我是托马斯·戈梅斯。』
『我叫慕黑·卡。』
还是没能听懂。不过他们说话的同时都拍拍自己的胸膛,这样一来意思就清楚多了。
此时火星人开怀大笑。『等等!』托马斯觉得自己的头被摸了一下,但却没人碰他。『嘿!』火星人以英语说道:『这样子好多了!』
『你学会了我的语言,这么快!』
『没什么嘛!』」
当地球人和火星人终于能够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语言不再是彼此的障碍之后,他们却发现无法互相触摸,彼此于自己却都是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身,彼此于对方都是一个虚构的幻象。他们各自坚信自己活着,对方则是一个死去千年的孤魂野鬼。
在地球人的前情提要里,火星人全都在一场瘟疫里死光了,他亲眼见到了几千具黑压压的尸体;在火星人的剧情发展里,完全不知道地球人是什么玩意,而他正要前往运河边举办的庆典,运河里装满了薰衣草酒。地球人和火星人基于各自的世界观,展开了长时间的争论,最后他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一切都和时间的魔法脱离不了关系,我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来自过去的时代。
可是,又有什么能证明谁来自过去,谁又来自未来呢?公元2002年和某某纪元第四百四十六万两千五百五十三年,不同规则的数字排列在时间中终于丧失了意义。他们各自坚持对方来自过去,自己拥有未来,谁也无法将谁说服。
「恐怕我们永远无法搭成共识」,地球人说。
「那就让我们在没有办法达成共识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吧」,火星人提议道。
谁是过去,谁是未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根本无法知道,那就别再问了。良夜终究苦短,庆典的烟火已经施放在空中。
于是,就到了告别的时刻。他们试图握手告别,手掌却不能交握,只是互相融入对方的手里。
「我们会再见面吗?」
「谁知道?也许在另一个夜吧。」
「我很想跟你一同参加庆典。」
「而我也希望能够前来探访你的新市镇,看看你所说的宇宙飞船,和这些人见面,听听你的世界所经历的大小事。」
「再会了。」
「再见。」
地球人和火星人告别了。
刚刚那是做了一场怎样的梦啊,地球人轻叹。
方才那是多么奇怪的幻影啊,火星人闪过念头。
神奇而轻描淡写,符合一场完美邂逅的全部要素。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地球人和火星人在各自的世界里,看到了同一个星球:星光闪闪、没有声响、没有车辆、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它一直保持这样,直到整个世界沁凉的黑夜尽头。
如同我在奥利洪岛上度过的每一天。
3
大概是在九月初,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状况出了问题。它并非完全来自于某段关系的不确定性,而是这段毫无预兆的关系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令我发现自己无法理智控制情绪。当没有办法顺利操控情绪开关的时候,我变得非常想要处理掉这段感情。
那些日子里,每一天都想逃跑,摊开若干次日本地图,却发现这个国家已经没有我要的目的地。太过熟悉和沟通无碍,不适合逼迫一个旅人做出决定。又在很多个夜晚和朋友聊天,终于无法开口描述自己的困扰,只是反复念叨:想去孤岛,想去什么都没有的孤岛。
「那就去贝加尔湖吧,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朋友说。
然后就真的彻夜买了机票订了酒店,度过了更为煎熬的两个月,情绪变得越来越失控的两个月。然后终于穿越西伯利亚的风雪来到这里,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时间尽头。
有一个晚上,在西伯利亚列车上的凌晨。西伯利亚铁道的过关时间总是在凌晨,列车停靠在蒙古和俄罗斯的边境小站,手机整天没有信号,我亦终日不知世界,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整列车厢只有我一个人,我断断续续地读着一本纳博科夫,想象着夜幕是如何在北国降临。在一个只剩下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和摇晃的车身的世界中,靠站时就会进入彻底的寂静世界,耳朵便因为不适应这寂静而响起轰鸣。
长久的轰鸣之后,突然听见隔壁两个列车员的对话:
「下雪了。」
「是啊,下了好久了。」
我爬上卧铺望出去,看到橘色的灯光中漫天飘雪,在铁轨上积起厚厚一层,是我这一年的初雪。每个人都说我来到西伯利亚来得不是时候,可是人们并不知道人各有恰到好处,并不知道我年少时鲜少见雪,却拥有过剩的春光和盛夏,并不知道我恰恰缺少的正是阳光下的雪原,真正茫茫人生,好似荒野。
有一个早晨,奥利洪岛上的游客走得差不多了,我独自包了辆车去东边的森林。一整天,和岛上的司机只有两句对话。
「你会英语吗?」
「不会。」
「你会俄语吗?」
「不会。」
然后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坐在老式的俄罗斯汽车上,开着最大声的音乐,各自沉思着向东疾驰。从草原穿向森林,一座森林连接着另一座森林,然后抵达贝加尔湖,再度驶向草原。有的森林已经是冬天了,长满结冰的树,有的森林还停留在秋天,发出油画般金黄光芒。一只狐狸跑上山坡,听见车子路过,转头望了一眼,又朝着终点一棵绿色松树跑。鼹鼠用和汽车一样的速度在荒原上狂奔,突然纵身跳进一个洞穴,消失不见。牛群在贝加尔湖边低头饮水,傍晚时会再遇见它们,排着队从湖边穿过森林,走回草原。
草原的最东边有岛上最大的一座森林。司机把车停下来,示意我可以进去散步,三个小时后回到原地。我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信号。又看了一眼森林,没有尽头。可是有路,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是这样,我们只能沿着路走向路想带我们去的地方,然后假装是自己选择了路。
当我沿着这座森林小路走进去的时候,并不知道会通向哪里,只能察觉整座森林只有我独自一人。我并不知道我会邂逅那么多啄木鸟,砰砰砰地钻着树干,风声阵阵,满地掉落的松果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我并不知道在森林的尽头,我将见证山顶溪流是如何注入湖泊就像抵达海,我将在那里登上悬崖,第一次看见冬日闪闪发光的贝加尔湖,狂躁地卷起巨浪。
我更加不知道,当我推开一座面朝贝加尔湖的小木屋门时,将有一种生活扑面而来。一种由木头桌子、石头和铁罐堆砌的火炉、废弃的酒瓶子和空矿泉水瓶、窗台上的牙刷和手套构建的生活,一种由一面镜子、数盒火柴、耗尽的蜡烛、打火机、废弃玩偶构建的生活,一种由速溶咖啡盒子、发芽的土豆、干枯的洋葱、吃剩了一半的面包和挂在墙上的木头弹弓构建的生活。应该是有人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夏天。
我唯一知道的是,当我走进那座小木屋,用一块石头挡上打开的门,是如何看见了贝加尔湖激烈地拍着岸,是如何看见阳光穿过云层温柔地洒在湖水之上。我唯一知道的是,这样一座小木屋,是我所能想象的关于「目的地」的最佳解释,我就也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阳光下的贝加尔湖,喝掉一罐啤酒。
当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地方坐下,你能看清自己内心的爱,以及出于对爱的恐惧想要逃离一个人的冲动。此时你便明白了,你之所以爱一个人,兴许是爱他像贝加尔湖一样不加掩饰的透明感。此时你便永远地明白了,贝加尔湖永远存在,却永远不会停歇,就像有人短暂停留,却永远不会被拥有。可是那又怎样呢?阳光依然洒满了贝加尔湖,紧紧拥抱着这不知疲倦的一池湖水。是如何保持相对的自由,如何游离于拥有和逝去之外,如何独立存在又永远不弃。此时你的啤酒已经喝完了,你即将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准备走人,走向正穿过森林来迎接你的俄罗斯司机,你在走之前已经明白了:我为何一定要拥有你呢?我只需要照耀你啊。
跟贝加尔湖再见的傍晚,汽车再度驶过草原穿过森林,我看到一轮升起的月亮照耀出远山暮影,接着我们便驶入万家灯火。这个傍晚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当镇子里又传来清脆的劈柴声时,外面就会下起大雪,带来了西伯利亚的冷空气。
一个朋友在傍晚对我说。
「所以,旅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我知道,我当然都知道。
「在我出门之前,心里已经做出选择了。」
此时我需要的不是逃离的勇气,也不是丢弃的勇气,这样的勇气我拥有得实在太多了。此时我需要的是紧紧拥抱的勇气。你知道这更难,说服自己给予他人伤害自己的勇气,就像被困于时间的荒岛,必须接受绝望随时来临。说服自己克服爱的恐惧,就像一场地球人和外星人的相遇,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谁才是幻影。
可是。
「我很想跟你一同参加庆典。」
可是。
「而我也希望能够前来探访你的新市镇,看看你所说的宇宙飞船,和这些人见面,听听你的世界所经历的大小事。」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在没有办法达成共识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吧。
然后,在再会的时候,拥抱吧。
(来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