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閱讀”的巴西街頭政治

APD 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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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7日,我正在巴西聖保羅,作為自然力研究院《中國海外投資環境影響評估和文化適應》項目的主持者進行考察。計程車司機告訴我,前面有人示威,我們必須繞行,否則會被人流和亂陣堵住;當晚,我打開電視,看到各大電視臺都在播放此次大規模示威的動態。

此次示威抗議其因規模之大——20多萬人走上巴西街頭,而受到國際媒體的極大關注。這次大規模街頭抗議的起因表面上看是簡單的“兩毛錢——巴西政府宣佈全國11個首府公車票價格統一調高0.2雷亞爾,由3雷亞爾調至3.2雷亞爾,但實質上,民眾抗議的是政府的腐敗、生活成本高昂,以及世界盃和奧運會所帶來的巨額公共支出。

確實,我所有的巴西朋友和同事,以及部分受訪者都在抱怨,巴西存在嚴重的腐敗和貪污問題,最為關鍵的是,這些罪行沒有得到任何懲罰。他們認為巴西雖然有政治意義上的民主程序,但是這個程式並沒有對嚴重的腐敗構成任何實質意義的控制和懲罰。此外,巴西朋友所抱怨的城市市政混亂和公共服務的缺乏,我本人也深有體會,聖保羅的中心市區是傳統歷史建築和現代高樓錯落交織的有機形態,但是一出市區,整個城市基本上是建築的災難,成片的建築如義大利面一般散亂疊加,汙物遍地,道路設計雜亂無章,下午4點從市區前往機場,花了將近3個小時——而以正常的城市中等擁擠通勤速度,本應該半個小時。

不過,在我看來,17日的街頭大規模抗議示威只是巴西人日常累計反抗和不合作的一次“批發提供,而非一些西方媒體報導的街頭革命。巴西人在日常生活中已經在用各種方式演繹街頭政治——聖保羅路邊建築四處可見的密碼塗鴉;首都巴西利亞睡在市政大樓周圍的流浪者;巴西利亞在富人區周圍臨時搭建的流浪者空間,等等。如果說這些是巴西社會流布於外的、可以“閱讀的街頭政治,那麼此次的街頭大規模示威,就是一個用“行動組織起來的章節。

在葡萄牙語中,示威這個詞用的是manifestation,而這個詞語在英語世界中,更通常被譯作表徵和顯現。正如這個詞語所示,街頭的示威和抗議,並非一個突然隆起的“安第斯山脈,而是日常政治火山和地震活動的聚集性表達,換句話說,巴西的街頭政治在平日就是“顯現和“標示出來的。

從聖保羅國際機場乘車進入聖保羅市區的時候,我作為初到巴西的外國人,首先留意到的是:聖保羅進城沿路的許多建築外牆都畫滿了塗鴉,但與其他地方的塗鴉不同,這裡的塗鴉不僅是畫在建築低層的牆面,而是像爬牆虎一樣,蔓延至建築的各層,甚至頂層。所用的元素並非是各種圖像,而是一種難以讀解的圖符。我甚至在聖保羅市政廳對面的高大建築上,也能看到用紅色油漆,像中國血書那樣書寫的各種圖符,當我詢問巴西的同事這些圖符的意義,他們自己也無法通過日常的葡萄牙語來理解。我隨後進入聖保羅的博物館和文獻館去瞭解這一特殊現象,這才一窺巴西街頭牆面政治的堂奧。

巴西街頭的塗鴉,本地話叫Pixação,它是巴西青年表達社會對其漠視的牆上權力表徵,也就是在日常上演的“牆面示威。不管是什麼建築,無論新舊,“高尚社區或是低等聚落,只要他們想,這些塗鴉者就會把自己的抗議和身份表達在牆體上。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冒著生命危險,在高樓上做一些塗鴉,同時塗鴉者會根據建築的形態和社區所在,選擇塗鴉的模式和風格,以至於可以用來作為不同幫派的地界標示。這種牆體示威在巴西被認定為非法,在那些官員和高級白領的眼中,這些塗鴉充滿攻擊性,湧動著兇猛的訴求和情緒,但不管承認與否,巴西的年輕人都會將這些特徵“顯現(manifest)到城市街頭建築的各處。

因為巴西街頭塗鴉的無所不在和遊擊性,政府和商業機構逐漸無法忽視它的存在,有時候甚至進行反向收購和“招安,例如通過舉辦藝術節和商業拍賣,將一些具有高度風格性的塗鴉出售,甚至造就了一些塗鴉明星。但是在以城市為背景的塗鴉政治中,塗鴉的真正意義仍是一種宣示和抗爭,它向公眾傳遞了一種訊息,有一個群體存在,同時他們不受任何約束。它的存在是一種不被主流上層承認,但是卻要必須承受的日常視覺溝通。塗鴉的內在語法,有時候並不是讓你看懂,反而是通過風格化、密法、遊戲,對任何所謂高等社區、正統社會、統攝權力的藐視和進攻。

在巴西利亞住房部工作的帕特拉斯•贊帕諾告訴我,他們在整理了林德賽•布希(Lindsay Bush)等學者針對塗鴉和貧民窟的專門研究基礎上,試圖對低下收入人群的住行進行改善。據他介紹,巴西的塗鴉pixa其實是標籤的意思,它是城市中被剝奪社會資源青年群體對公共空間的重新標籤,提示上層社會高大的繁華建築與貧苦貧民窟之間並不遙遠,龐大的群體承受著日常的饑饉和生活的絕望。這些字母為阿拉伯-哥特字體,書寫的模式有重金屬樂隊海報的特點,例如鐵娘子、AC/DC,它是青年赤貧群體對上層的宣戰和牆面抵抗。而這些牆面遊行和抗議,其表達的內容和17日上街的人群抱怨和訴求有著驚人的相似。

有趣的是,無論是在聖保羅還是巴西利亞,除了這些“作者隱退的牆面政治和示威,還有許多日常的“政治性身體在街頭顯現——那就是巴西街頭的流浪者和乞丐。他們可以毫無避諱地出現在任何地方,旁若無人的席地而睡,無論晨昏,不管場合。巴西的街頭管理者沒有像中國人一樣,修建各種凸起的水泥釘樁,或是用各種保安和隔斷,阻止這些人肆無忌憚的使用;而是很大程度上默認了與這些人的共處。在聖保羅大教堂附近的小廣場,我甚至看到當地的流浪者在午後,集體跳起舞蹈,旁邊是各種憤怒街頭演講者的喇叭聲響。

在資本控制的城市化魔方中,這些異見的表達者有時候可以對“周遭社會進行更為實質意義的進攻。巴西利亞大學的政治學教授利通•古馬雷斯介紹說,巴西的許多土地只要不是私有的地塊,或是模糊的地帶,無產者可以直接進駐,搭建自己的臨時居所,甚至造成事實的居住區和佔有。所以在巴西利亞,外地人可以很驚訝地看到一些豪華地塊的周圍,全是貧民搭建的窩棚。“而當地法律規定,凡是一個地方,你住滿了五年,這個地方就歸你了,假如說,我請你幫忙給我看房子——不是出租的方式,碰巧也超過了五年,你是可以告我,把這個房子歸到你的名下的,古馬雷斯教授說。

在巴西利亞,我的夏灣提(xavante)族群的土著朋友告訴我,他的一些朋友直接在巴西利亞的富人區建造土著風格的房屋,形成非常獨特的巴西“建築政治,他也在這個區域搭建土著風格的房子,如果鄉下的親戚來巴西利亞,他就把家人安排到這裡居住。

在我看來,17日的街頭大規模示威是抵抗和抗議從“牆面走到“街面,從散亂各處變成集中顯現(manifestation)。美聯社引用Datafolha輿情研究機構的資料,提到聖保羅的示威者幾乎沒有任何政黨背景,四分之三的人第一次參與街頭示威。這些隨機性、平民性和日常性,或許正是巴西日常抗議政治更為具象的一種表現。政客們向來容易顢頇和視而不見,直到你用肉身將各種憤怒具象化、劇烈化,他才會轉過身來。

巴西政治和日常抗議最為重要的特徵就是混合和即興,正如巴西的標誌性身體扭動——森巴舞,桑巴一詞的詞根來自非洲的班圖語,本意是抱怨、呐喊、憂鬱,而它的表現、外在顯現卻那麼具有狂歡、即興、重複和娛樂性。我曾親見17日那天的部分示威者,是以卡恰薩甘蔗酒開始和結尾的。

巴西政治和日常抗議最為重要的特徵就是混合和即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