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诗人商禽:我的诗中没有恨 | 一诗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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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商禽(1930-2010)

从1960年正式在台湾发表诗歌开始,商禽的文学生涯横跨近半个世纪,诗作总量却不足两百首,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当时盛产的台湾文坛占领一席之地。凭借高超的诗艺,商禽成为了少数一出场就获得国际关注的华语诗人之一。他的成名作多为篇幅不长的散文诗,无论在美学还是思想性上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难度,他也因此被誉为诗歌界的“鬼才”和台湾现代诗最重要的开拓者之一。

然而,在各种理论和主义纷纷彰显自我的时代,商禽的诗歌并不为多数人理解。人们倾向于用“散文诗”和“超现实主义”来分别定义其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却无法精准把握他的诗歌风格。从商禽本人的角度看,这两种标签实际上都是误判。他曾在一篇题为《何为散文诗》的短文中表示,自己只是用散文来写诗,本质上要求的是诗的充盈,而不在于散文的形式。至于“超现实主义”一词也早已被滥用和误用,几乎所有语言委婉或突出非常规意象的诗歌都被归为此类,却少有人留意这些诗歌与当时的历史情境、现实条件之间的密切牵扯。

商禽的诗歌始终弥漫着一种低沉的情绪,它们谈论的是思想的禁锢、欲望的压抑和灵魂的无处安放。自十六岁从军起,商禽就开始了身体与精神上的漂泊,在动荡的岁月中流徙过中国西南各省,与此同时尝试创作新诗。1950年代辗转来到台湾后,他曾为生活所迫做过编辑、码头临时工、园丁、卡车司机,还卖过牛肉面,后于《时报周刊》担任主编。商禽曾称自己为“快乐想象缺乏症”的患者,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的诗中没有恨”。如台湾学者陈芳明所言,商禽的诗是内在心灵的真实写照,写出他在政治现实中的悲伤、孤独、漂流,“诗人在紧锁的空间里酿造诗,是为了寻求精神逃逸的途径。”

日前,商禽的首部中文简体版作品《商禽诗全集》由雅众文化推出,涵盖《梦或者黎明》《用脚思想》《把现在放进过去的过去里面》三卷,完整收录了诗人创作生涯所有出版诗集及其他刊登于报章的散作。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中选取部分诗歌,以飨读者。

《商禽诗全集》

商禽 著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01

火鸡

一个小孩告诉我:那火鸡要在吃东西时才把鼻上的肉绶收缩起来;挺挺地,像一个角。我就想:火鸡也不是喜欢说闲话的家禽;而它所啼出来的仅仅是些抗议,而已。

蓬着翅羽的火鸡很像孔雀(连它的鸣声也像,为此,我曾经伤心过);但孔雀乃炫耀它的美——由于寂寞;而火鸡则往往是在示威——向着虚无。

向虚无示威的火鸡,并不懂形而上学。

喜欢吃富有叶绿素的葱尾。

谈恋爱,而很少同恋人散步。

也思想,常常,但都不是我们所能懂的。

长颈鹿

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灭火机

愤怒升起来的日午,我凝视着墙上的灭火机。一个小孩走来对我说:“看哪!你的眼睛里有两个灭火机。”为了这无邪告白;捧着他的双颊,我不禁哭了。

我看见有两个我分别在他眼中流泪;他没有再告诉我,在我那些泪珠的鉴照中,有多少个他自己。

路标

直到晓得以前,鱼正要死去。停在一块距我二十公尺的公路标志牌前,一个人无可奈何地学着它交叉的手臂;那看不清的面孔,我想:这种无目的底凝视会是哪一种语言?若是在家里,后院的梨树上怕已经结满通红的鼻子了,通红的小手,而且发亮,若是那种语言,风会说,树会说,即连炉火的声音发蓝我也会听;没有人会怀疑;会像我和这路标彼此猜忌,且停在偌大的一只垂死的鱼腹下用眼睛互问着:你是冬天吗?

天河的斜度

在霄里的北北西

羊群是一列默默

是盼望的另一种样子

在另外一种样子里

牧场在天河之东,那时

池塘在心之内里

心在六弦琴肥硕的腰身间

只一夜,天河

将它的斜度

仿佛把宁静弄歪

而把最最主要的

一片叶子,垂向水面

去接那些星

天河垂向水面

星子低低呼唤

无数单纯的肢体

被自己的影子所感动

六弦琴在音波上航行

草原

在帆缆下浮动

流泪

并作了池塘的姊妹

在高压线与葡萄架之间

天河俯身向他自己

即是我的正东南

被筹范于两列大叶桉

死了的马达声

发霉了的

叹息是子夜的音爆

我的友人用方糖问路

迷失在屋檐下的森林里

无人知你看她洗头时的茫然

那时,天河在牧场的底下

无人知我看你晒头时的茫然

后土,去死是多么无聊啊

时间从菜篮中漏失

去成为蜂房

去酿

唯盲人的咀嚼始甜的蜜

自从天河将它的斜度

移置于我平平的额角

在霄里北北之西

有日也有夜

夜去了不来

日来了不去

三月在两肩晃动

裙裾被凝睇所焚,胴体

溶失于一巷阳光

余下天河的斜度

在空空的杯盏里。

阿米巴弟弟

拉着我草绿色衣角的小孩,哭打着从楼梯上退下来的阿米巴弟弟,对他的邀请我支吾地拒绝了。这简直是一只嗥月的兽,他的颈子说:为什么不到楼上我的家去?那时你看见梯子,又细又长,你在城里有一个窝和一些星子吗?

我奇怪人有一个这样的弟弟“是既干净又脏的?”像一只手,浣熊的,我想其掌心一定像穿山甲的前爪。一个人有个阿米巴弟弟既像浣熊又像穿山甲,而我在夜半的街头有数十个影子。

电锁

这晚,我住的那一带的路灯又准时在午夜停电了。

当我在掏钥匙的时候,好心的计程车司机趁倒车之便把车头对准我的身后,强烈的灯光将一个中年人浓黑的身影毫不留情的投射在铁门上,直到我从一串钥匙中选出了正确的那一支对准我心脏的部位插进去,好心的计程车司机才把车开走。

我也才终于将插在我心脏中的钥匙轻轻的转动了一下“咔”,随即把这段灵巧的金属从心中拔出来顺势一推断然的走了进去。

没多久我便习惯了其中的黑暗。

露台二首

我早已说过了 亲爱的

上弦下弦于我都是一样

你偏要把月亮翻转来

我早已警告你 亲爱的

那把剪刀非常锋利

你偏要把月光一再剪裁

你更应该知道 亲爱的

晚风会突然转向

甚至梦也会被吹下阳台

月已西沉 亲爱的

不要去搬动

盆栽 当心

你薄薄的影子

被突来的晚风吹落阳台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商禽诗全集》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