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烨
最近被单位领导、同事和家人朋友问的最多的就是安全问题。“你那边那么乱,快点回来吧!”不少朋友这么劝我。
“乱”,几乎成为眼下委内瑞拉的标签。
5月10日,加拉加斯市一名示威者向防爆车投掷燃烧弹。
由于持续的游行,工厂、商店、学校、医院、政府机关和公共设施的正常运行都受到明显影响,交通瘫痪频繁发生。我女儿所在的学校和全国不少学校一样都出于安全考虑被迫停课,每周最多只有两三天上课,并且只上半天。
女儿和她学校的小伙伴们
最近我女儿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喜欢游行,因为游行就不能去学校和小朋友一起玩了。”我想,她的话应该代表了绝大多数生活在委内瑞拉的小朋友的心声。
我是2012年9月来到委内瑞拉常驻的,几个月后查韦斯病危逝世,随后重新进行选举,马杜罗当选。好景不长,2014年反对党进行了长达四个月的反政府示威活动要求马杜罗下台,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2015年底,反对党赢得议会控制权,激烈的“府院之争”开启。2016年,反对党发动罢免马杜罗的公投,在公投受阻后委国内局势一度陷入动荡。今年年初以来,委内瑞拉跌宕起伏的局势更是频频成为国际热点。
在反对党游行示威愈演愈烈后,我向上级申请在当地购买防弹衣、头盔等安全保护装备供分社所有记者和外籍员工使用,很快得到了批准。但我和外籍员工找了半天,根本没在当地找到靠谱的供货商,于是继续赤膊上阵。
虽然在突发事件和幺蛾子不断的高压下工作,但我们当地的记者团队非常有战斗力,真摊上事了,我们也不怕。
萨尔戈多是我们的视频记者,也是团队中最年长、拥有30年经验的老记者。他曾是拉美著名的地区电视台南方电视台的创立者之一,但他还是享受自己上街跑新闻。他见多识广,亲历过诸多拉美国家的重大变局,在团队中担任“军师”的角色。
新华社加拉加斯分社外籍视频记者萨尔戈多
萨尔戈多是阿根廷人,20年前移居到委内瑞拉生活便深深爱上了这个国家,也曾是查韦斯思想的追随者。我问他想不想回阿根廷,他的回答是“一点儿也不想,哪儿都没这里适合生活,不信你问我儿子。”
确实,委内瑞拉气候宜人,植被丰富,年平均气温在20-30度之间,真正的“四季如春”。
委内瑞拉著名的天使瀑布,从平顶山上飞泻而下,落差达979米,是世界上落差最大的瀑布。
我又问萨尔戈多,和阿根廷相比,这里实在危险,如果有一天你在工作时真遭枪击了怎么办?他淡定地说,我相信上帝的安排,如果这就是他的安排,让我的生命终结于此,那我会坦然接受,并毫无怨言。
因为没有疑惑,所以义无反顾。他的坦然可能反映出了每天奔波于新闻第一线甚至是战地第一线的新闻工作者的心境。
我们的摄影记者贝尔格达今年不满30岁,又瘦又小,全身从额头到手指关节有40多个纹身,是我从西班牙埃菲社挖过来的。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混“帮派”的。
走在前面的就是满身纹身的贝尔格达
但事实上,贝尔格达非常腼腆,并且在工作中胆特肥,心也不细,经常被抢劫或者挂彩。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照片非常精彩,这同样源于他不怕挨枪的精神。
他最善于利用身高优势“钻”到最前线,拍摄的照片非常有震撼力,但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两个镜头被橡皮子弹打穿,子弹穿透机身后他的眼睛也受了伤。但休息了一天,他又继续上街拍了。
新华社加拉加斯分社摄影雇员贝尔格达
在拍摄游行期间他被人“顺”走了手机、钱包,摩托车也被人抢了,说多了都是泪。但他一个月能拍出500多张高质量的图片,在当地摄影记者圈几乎无人不晓其名。当然,这恐怕也和他纹身的辨识度高有关。
27岁的单身姑娘阿尔格约是文字记者,她的采访功底扎实、逻辑分析能力强、文笔细腻,去年被评为新华社拉美地区优秀外籍员工。两个月前,她父亲被查出癌症晚期,但恰逢反对党持续游行开始,她只请了一个礼拜假照顾家人,整理心情后,又马上重新投入工作。
加拉加斯分社全体记者聚餐庆祝阿尔格约(左二)获得新华社拉美地区“优秀记者”称号
以我亲身接触的经历来说,绝大多数委内瑞拉人善良、单纯、乐观、热情、崇尚民主。很多当地人喜欢谈政治话题,一讲就根本停不下来,如果你不想听他们讲完,就只能找个借口先行告辞才能脱身。
不过,他们大部分人都希望通过民主选举等符合宪法的方式,而不是使用暴力或政变来改变国家现状。
4月19日,加拉加斯市中心的玻利瓦尔大道,执政党支持者在此举行集会向马杜罗表达支持。
即使在非工作时间,比如去超市买菜的路上,也经常会遇到大批示威人群。在示威者的烟火以及军警的催泪瓦斯弹的烟雾间穿行,早就成为家常便饭。
如果双方没有起冲突,我就会主动和参加游行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聊聊,聊聊他们的想法和生活。他们之中有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普通的中产阶级,还有身家上亿的富人。
加拉加斯市区去往机场必经的隧道,上方是密集的贫民居住区。查韦斯曾承诺只要将房子油漆成国旗的颜色,政府就免费提供材料并提供免费水电气。
我曾在一个冒着浓烟的巷子里遇到了一位年近80的土豪。见到他时,他被催泪弹呛得不断咳嗽。他是当地知名的古董收藏家,参加游行时为了躲催泪弹,钻进了一个死胡同,结果被呛得半死,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
“您那么大年纪还自己走路出来游行,太不容易了。”
“我们是想改变这个国家。”
“怎么改变?”
“通过选举啊。”
“选不上呢?”
“选不上那就再等四年呗。”
虽然当地治安总是“不断恶化”,并连续多年蝉联“全球最危险国家”前三名,但不少当地人和作为“老司机”的我,还是可以应对和主动避免一些不利状况的。
比如说,只在白天出门,只去能去的地方,出门尽量只开车,不在街上步行,即使走也要不断环顾四周眼观八方,好似人生地不熟的模样最危险。要做好充分的“反侦察”工作,停车要停在距离电梯最近的地方,主动避开任何可疑的人和车等等。
游行人群与军警对峙
其实就是一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大意瞬间就翻船。
应该说,委内瑞拉近几年的“乱”其实是常态,从来没有消停的时候。我认为这其中的深层原因是查韦斯逝世后,反对党乘虚加紧夺权、朝野斗争不断升级以及美国等西方势力干涉的结果。
作为新华社记者,我深切感受到坚守在这里的责任重大。只有不断加强对当地局势调查研究的深度,不断接触各个阶层的人群,才能反映真实的主流民意,才能还原被歪曲的事实真相,才能打破西方媒体的“一面之辞”。
在首都附近的阿维拉山上望向加勒比海
当然,留在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的内心竟然深深爱着这个让人有点闹心的国家和她的人民,愿意为他们的理想和奋斗做一名忠实的记录者和传播者。
(来源:新华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