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高加索冲突,为何注定要踩剎车?

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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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孙迦陵】

持续近一周的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冲突仍在继续。

日前,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称,已有证据表明,有中东武装分子穿着亚美尼亚军装参与战斗。

是谁?答案很明显。

综观此次冲突态势,对亚阿双方而言,可谓是1991年战事的延续,彼时两国虽签有停火协议,却始终难扼民族仇恨与领土纠纷,亚阿政坛更将此事化作民粹提款机,进行政治斗争、大规模网络审查,并欲借“国仇家恨”遮掩治理不善与经济问题。今年的冲突频现与规模升级,除受历史等结构性因素驱动外,更有疫情重创两国经济,催生转移国内注意力的需求脉络在其中。

而对周遭大国来说,其立场也决定了此处的冲突规模。在1991到1994年的惨烈战事中,俄罗斯双边押宝,并在确保相关利益后,促成了两方停火和谈;伊朗与土耳其则在承受战线扩大的相关成本后,站到了要求停战的一端。长年以来,“稳定的南高加索”才是众望所归,此次土耳其虽看似全力支持阿塞拜疆,致使“土俄代理战争”的叙事漫天飞舞,却实则未超出其在1991到1994年战争的介入力道,诸多雷声大雨点小的口号宣示,更多是为巩固埃尔多安的国内支持度服务。

在南高加索的山脊上,大国于此布局,小国扈从求生。战火虽承载了民族的盼望与血性,却往往是遂行政治目的的手段,而非目的。亚阿冲突之所以不断复发,与大国不愿强力介入、改变现状有关;但也正因外部势力的抽身劝和,历次冲突的规模皆未突破临界点,难回过往全面开战的惨烈。

纳卡争议的历史回声

自历史视角剖析近日的亚阿交火格局,大约可追溯至苏联末期的1988年。彼时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大城骚乱渐起,一系列冲突在1991年苏联崩解时,逐步上升为全面战争。虽说双方最后在俄国调解下,于1994年签署《比什凯克协议》(Bishkek Protocol)商定停战,却依旧难止小规模冲突的复发。

自2008年起,亚阿几乎每隔两年便要短暂交火,2020年更是一炮双响,在7月与9月接连爆发了军事冲突。而两国之所以经年累月不断斗争,为的便是悬而未决的历史旧帐:纳卡地区主权争议。

纳卡地区全称纳戈尔诺-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是块占地4,400平方公里(1,700平方英里)的多山地带,人口约有14.5万。就法律视角观之,此地位处阿塞拜疆境内,是国际公认的阿国领土;但由政治现实角度来看,此处的实质统治者,并非阿塞拜疆政府,而是亚美尼亚所支持的阿尔扎赫共和国(Republic of Artsakh),人口也几乎清一色是亚美尼亚人。之所以会有这般尴尬局面,与高加索的地缘及历史息息相关。

高加索位处欧亚之交,地势多山,民族分布复杂,自古便是小王国与政权林立的政治生态。当人类行至“帝国”年代,此处便也成为各大帝国的缓冲区,以纳卡地区为例,其自公元前5世纪起,便是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势力范围,又于前3世纪成了亚美尼亚王国的属地,更在公元前36年成为罗马帝国的边疆一隅。此后其轮流在波斯与罗马间变换归属,直到阿拉伯半岛的哈里发于7世纪征服高加索,便又多了另一维度的缓冲意义:基督与伊斯兰的混血区。

长年以来,纳卡受亚美尼亚与罗马影响,以基督信仰为大宗,但在阿拉伯帝国引入伊斯兰后,此处又遭塞尔柱帝国、埃尔迪古兹王朝(Eldiguzids)等突厥穆斯林政权经纬百余年,加之蒙古西征后出现的众多小汗国,纳卡遂与诸高加索政权共步伊斯兰化进程,突厥人口也渐次在此生根。16世纪起,此处成了奥斯曼与伊朗两大穆斯林帝国的缓冲区,纳卡亚美尼亚人也为反抗伊斯兰政权统治,开始了武装起义活动,并由此吸引到来自西北的帝国垂青:俄罗斯的罗曼诺夫王朝。

俄罗斯的帝国化转型过程漫长,但大体是在彼得一世与叶卡捷琳娜二世两位大帝期间,确立了扩张政策的基础。邻近高加索的阿斯特拉罕城便是在彼得大帝执政时,成了俄罗斯里海舰队总部,使帝国铁蹄得以在1722-1723年的俄波之战中,重挫波斯萨法维帝国,让俄罗斯旗帜就此飘进高加索。而面对伊斯兰政权环伺的局面,俄罗斯选择扶植同奉基督信仰的亚美尼亚与格鲁吉亚人,作为稳定高加索的本土势力,纳卡的部分亚美尼亚人也响应帝国人口政策,迁移至巴库(当今阿塞拜疆首都)、吉兰(伊朗31省之一)等地。

1822年起,本在波斯恺加王朝(Qajar dynasty)辖下,但实是俄罗斯保护国的纳卡地区(时名卡巴赫汗国),正式被并入帝俄版图。根据帝国当局于1823年留下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纳卡的亚美尼亚人多居山村,其人口数量与分布图景尚不足以肩负统治重担,故俄罗斯又自波斯招揽了亚美尼亚侨民前来屯居,意在扩大纳卡的亚美尼亚势力。

这般举措虽有成效,却直接排挤到当地世居已久的阿塞拜疆人生存空间,意外埋下了民族冲突火种。

过往战火奠定大国态度

1905年俄国爆发革命,纳卡的亚阿两民族趁乱兴兵,欲在中央无暇顾及时,将对方完全扫出此地。此次硝烟虽因革命失败而飘散,却在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后卷土重来。阿塞拜疆在奥斯曼帝国支持下,宣布将纳卡并入新成立的阿塞拜疆巴库民主共和国内,并于奥斯曼一战败北后,改为接受英国支持;但亚美尼亚反抗军也非省油的灯,其于1918年宣布成立卡拉巴赫人民政府(People’s Government of Karabakh),开始了武装斗争进程。

双方两年血战期间,纳卡地区反复易主,直到1921年苏军好不容易开进高加索,才渐有和谈之象。苏联起初为拉拢亚美尼亚,承诺会将纳卡与纳希切万(Nakhichevan,亚美尼亚西南隅,居民多为阿塞拜疆人)两处争议区一同划入亚国版图内,后也确实付诸行动:1921年7月4日,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高加索主席团正式通过决议,实现对亚美尼亚的承诺。然而这项决议仅维持一天,便在7月5日被斯大林强行否决,纳卡与纳希切万最后皆被划给了阿塞拜疆。

在斯大林看来,高加索地区的任一民族坐大,皆会危及中央统摄,故其不惜自毁承诺,也要让亚阿在此相互消耗;此外在共产国际扩张的前景下,苏联有意拉拢土耳其,避免其成为美国反共的桥头堡,故斯大林对阿塞拜疆的偏袒,实也暗藏递向土耳其的低调橄榄枝。

然而中央的高压封印状态未能持之以恒。1953年斯大林逝世后,纳卡争议再起,亚美尼亚屡屡要求苏联将纳卡(时名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自治州,NKAO)划入亚美尼亚版图,或至少令其脱离阿塞拜疆控制,却始终难竟其功。1988年,NKAO政府发起非正式公投,要求回归亚美尼亚,但遭阿塞拜疆与莫斯科否绝,结果种族清洗便开始在各城上演,阿亚两民族相互屠戮,苏军遂再度前来平乱。但今次成效不如过往,此时的苏联已是强弩之末,自身难保。

1991年,苏联崩解,亚阿两国便彷佛脱缰野马,纳卡冲突也就此上升到了全面开战的程度。亚美尼亚有俄罗斯与其余独联体国家的佣兵协助,阿塞拜疆则有来自阿富汗、车臣、阿拉伯、伊朗、土耳其的圣战士撑腰,甚至俄方也有几百位军官前来助阵。双方冲突越演越烈,亚美尼亚军甚至攻入纳卡以外的阿国大城。此外酣战期间,两国皆对境内的对方人民进行种族清洗,由此导致百万难民流离失所,涌出境外。

局势失控至此,周遭各国多已如坐针毡,要求亚阿双方停火和谈。伊朗与土耳其尤其紧张,一来两国皆已接收不少难民,二来其也担忧交战炮火波及本土,故纷纷警告亚美尼亚停止扩大战线。1993年9月,土耳其在与亚美尼亚接壤的边境上增兵,并警告亚美尼亚立即无条件撤出阿塞拜疆;伊朗也在纳希切万附近进行军事演习,甚至提议沿伊朗与阿塞拜疆边界,建立一条二十公里纵深的安全区,以收容难民、缓冲战火,宛若土国当今在叙北的规划。

而相较于土伊的战战兢兢,俄罗斯显然更有游移空间。亚阿战火虽也波及北高加索,但正处经济震荡的俄罗斯反而瞄准了阿塞拜疆的石油利益;而自1993年战况恶化起,阿塞拜疆便也惊觉,倘若自己再不倒向莫斯科,则亚美尼亚军恐会一路开进首都巴库。

几番思量下,阿国终于向俄国输诚,承诺规划一条由巴库直通俄国的里海油管,这才换得莫斯科垂怜,加大了对阿国的军火供给量,并强烈要求亚美尼亚停战和谈。而事后阿塞拜疆确也信守承诺,与俄国合建巴库—新罗西斯克油管(Baku–Novorossiysk pipeline),并自1997年启用至今。

这场战事让伊土明了,亚阿冲突虽有利可图,却极可能弄巧成拙、引火自焚;对俄罗斯来说,其既拉拢了亚美尼亚,也借战事形塑了“对俄友好”的阿塞拜疆政府,“亲亚不敌阿”由此成为其处理纳卡争议的最高指导原则。

目标异同催生停火空间

而回顾纳卡冲突,亚阿虽在1994年停火,但亚美尼亚不仅控制了纳卡,更攻下此处以西、直至亚美尼亚的阿塞拜疆领土,导致本不与亚国接壤的纳卡地区,战后可与亚国紧密相连。根据统计,亚美尼亚如今控有阿塞拜疆约20%的领土,纳卡地区只占比7%,其余皆为战时占领而来。如今亚阿之间,不仅有纳卡归属的旧恨,更多了领土返还的新仇。然而,尽管结构上的火药库存在,纳卡冲突于亚阿两国而言,权重仍是有所不同。

对亚美尼亚来说,纳卡居民几乎全为亚美尼亚人,亚国也是此地的实质控制者,如此局面看似天赋优势,实则暗藏失血劣势。原因在于,不论亚美尼亚是否挑起争端,但凡冲突爆发,纳卡便注定是炮火前线,财产与人民伤亡必不可少,故其往往会在第一时间升高对战事的准备程度,并诉诸大规模国际宣传战,将肇因归咎于阿塞拜疆,甚至不惜夸大伤亡惨烈度。

以此次冲突为例,亚美尼亚在9月28日下令全国总动员,并在接连几天内,发布诸如“土耳其F-16战机闯入亚国领空击落SU-25”等只有亚美尼亚国防部如此宣称的消息,更制作鼓舞士气的民族音乐视频,显然在备战与宣传上颇为用心。

而相对于亚美尼亚的“朝夕之争”,阿塞拜疆的纳卡梦便更像“复国远望”。经历91到94年的战乱后,纳卡的阿塞拜疆人早被亚美尼亚人种族清洗殆尽,阿国也失去纳卡的控制权,故在此地相对没有包袱。不论何方挑起战端,阿国只要防止亚美尼亚如过往般反攻即可,即便冲突过后阿国在纳卡寸土未得,也顶多损耗兵力,不似亚国须承担民众家破人亡的额外压力。

故在此次冲突中,阿塞拜疆的宣传力度不如亚美尼亚激烈,且至今也仅进行了局部动员,显然未有全力一战的打算。而正因阿亚双方对纳卡存在目标落差,反能促成调解契机。

对俄土伊等周遭大国来说,过往战事的前车之鉴已令其明了,纳卡冲突一旦失控,其外溢成本将高过政治获益;而改变纳卡地位将激怒阿塞拜疆,要求亚美尼亚人让出此地更不可行,故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冻结现状,并竭力降低双方驳火程度与时程。

苏联崩解近三十年,诸多地缘局势已然改写,从乌克兰、阿布哈兹、南奥塞梯到纳卡争议,各式民族冲突在身分政治的话语下炸裂,并受大国政治经纬,但类型各有不同:乌克兰成了俄国与西方的对峙前线,国体撕裂、冲突仍在;阿布哈兹与南奥塞梯虽不受国际承认,却已然冻结冲突,发展相对和稳。

而纳卡争议虽有俄国与西方的一致维稳,却始终困在乌克兰式的困局里,形成同一片国土上,和平与驳火交织并行的的常态。在此脉络下,冲突不会沉睡太久,却也注定不会持续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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