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天通苑是年轻人的睡城,西二旗更接近一个纯粹的工作场所。在这个效率为先,机遇、梦想与枯燥、压力并存的地方,西二旗青年们以不同的动力和出口,维持着生活的平衡。
请西二旗人讲故事
地铁里涌动的人头。这样的画面构建着我对西二旗的印象,不过,作为一个图片编辑,我知道,影像未必可靠。
当我置身于这里的街道,簇新以及庞大的建筑之间,我感到一丝迷茫,这当真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后厂村吗?在这里根本看不到人。
这就是西二旗的神奇之处。我发起了一个“艺术计划”,想给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编辑一本手机摄影书,让他们用第一人称讲西二旗的故事。
报名参加的人数是0。
这并没有挡住我的热情,我溜达到后厂村街头,打算充当一个真人版树洞,收集这里年轻人的故事和他们的照片。
我在树林里拦停了一个IT小哥,把他吓够呛,“我没有啊”。三天下来,我的搭讪基本以失败告终。有个脑洞特别大的朋友,自信满满地出招,“去附近吃午饭的商业区,找个生意没那么好的餐厅门口摆个摊位,和餐厅合作,提供照片吃饭优惠。”
“这里没有商业区,没有小饭馆。” 我一句话就给他打发了。
还是用后厂村的逻辑来解决这个问题吧。我做了一个二维码,扫码可以进入树洞,唉,看来还是要回到虚拟世界。
还真钻进来几张照片。得感谢这些后厂村的朋友,你们没有嫌弃我的突兀,我或许还占用了你们宝贵的休息时间。
夜晚、天空,大概是这里的年轻人最常见和最想见的。
我设置的树洞里,还放了一些我好奇的问题。比如,用三个词来形容西二旗:美食荒漠、蓄势待发、偏僻、年轻、快节奏、没有生活……这些似乎都符合我们对西二旗的想象。我发现有这样一个回答:拥挤、空荡、城中村。
一个奇特的组合。最为赶潮流的互联网公司居于城中村,在这里,“拥挤”又如何与“空荡”共存呢?我决定去见识一下西二旗的地铁,观察一下年轻人如何上班。
年轻人被一栋栋大楼吸纳
我先形容一下这里的地理风貌。
后厂村地区,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中关村软件园区,但这里没有一个完整园区的样子。百度大厦对面,是一堆待拆除的平房;平房的隔壁,一边是豪宅小区西山壹号院,一边是一所看起来不错的小学。这几种东西,加上不远处的百望山顶,带点儿郊野仙气的凉亭,说实话挺魔幻的。
从西二旗/马连洼地铁站搭乘公司或园区的接驳大巴,是抵达后厂村的典型方式。有些人在地铁里的路线其实已经很曲折了——“10号线转4号线转16号线”。
也有使用“脚力”的。我遇到个90后女生,家住回龙观,每天骑车上班,路上要花半小时左右;要是地铁转公交,反而比骑车还要久。就是冬天比较麻烦,“要把自己武装得好一点,戴口罩,戴手套”。
据说仅后厂村地区,就有30万人工作。地铁站前,人流呈潮汐状,以与列车抵达同步的频率一股股地涌出。一些公司有“机动工作时间”,让这里的早高峰绵长、持久。即便过了早高峰,地铁站人流也不减几分,附近的圆明园西路在地图上还是一条红线。
不过,年轻人在路面上很快就消失了,涌出的人流被西二旗软件园一栋栋大楼悄无声息地吸纳。
“每天就是宅在楼里面。早上9点钟来,晚上9点钟走,中间也很少出来。楼里什么都有,食堂、小卖部、健身房、宴会厅一应俱全。能找到朝外开放的店铺极其有限。”
“楼下的肯德基,刚开还不到一个月,谁知道能待多长时间。这边流动的人少,都是固定在这里上班的。”
我还是被西二旗的那些照片误导了。在这里,你根本无法完成街头访问,即便出来散步的人,也带着一种急匆匆的状态,“不好意思,我们溜达一圈就回去了,还得加班。”“我们得赶紧回去了,该挨骂了。
“西二旗这附近,减压的东西太少了。”一位在楼下抽烟的大哥跟我抱怨。
某天晚上,21点30分左右,各大公司到了打车报销的时间,本不宽敞的路面和路口又被挤满。身后一个等车的姑娘略带哭腔地对着手中的电话崩溃地喊:“我每天压力已经这么大了,不对你发泄一下又能跟谁呢?”
这些灰色建筑里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我找到了四个愿意和我深谈的人。
你会一直在西二旗待下去吗?
故事A:精神逃离
逸凡不愿意去离公司更近的西二旗站坐地铁,而是去稍远一些的安河桥北。“西二旗站上班族很多,而且都是附近大厂的,同质化特别严重。你看,地铁人头攒动,可能全是互联网从业者,感觉好像一种集体生活。我不太喜欢这种集体感,上班的时候处在这样的集体,下班后再看到这种同质的人一起走来走去,我不想。”
音乐和读书,是在西二旗同质状态中,逸凡为自己搭建的保留地。“音乐前两年玩的比较多。我爱玩吉他,水平倒说不上多高,一般就是木琴弹唱。从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实验性音乐,两三年前也会和几个爱玩乐器的朋友一起唱唱歌。”
最近两年,逸凡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了些变化,可能是因为有了孩子,对玩音乐的动力开始转向读书,主要是读哲学类的书。“目前的主线是近代哲学,从笛卡尔到康德这样一路读下来,不过我们把节奏设置得很慢,每本书可以慢慢精读,也参考相关的文献。其实当时上学的时候,我就对哲学感兴趣,但当时还啃不下来。现在有这个状态和心性了。哲学是无用之用的美,不为得到什么直接的便利和应用。也是一种精神的逃离。”
故事B:在西二旗,生活还好
“城市每个区可能都有自己的风格。像朝阳那边,比如三里屯,可能会光鲜亮丽一些。西二旗很朴素。路上遇到一个人,他可能是一个领导,可能是个亿万富翁,但穿得都很简单。像程序员的话,只要有一定积累,月薪几万是相对比较普遍的,但这里到处都是优衣库、双肩包、运动鞋、同款耳机,一个公司可能有十几个人撞衫。”
Leo和女友就住在西二旗地铁站旁边,通勤便利,骑车上班只要3公里,他和五六个住在附近、关系融洽的同事把工作交集升级成了朋友圈,有时候约在家里做个饭,一人露一手烧个菜;有兴致的话,也可以出个小远门,上五道口那边玩个密室逃脱或者桌游。“最近年底了,大家都稍微忙了一些,上个周末就没有聚,等忙完这阵吧。”
这个小社群构成了Leo喜欢上西二旗的一个重要原因:“去了城里一些比较繁华的地方上班,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关系了。
故事C:下班就回家
我和李伟是在他回家路上聊的。地铁站内,我们排到一个中间位置的屏蔽门前,他说下车时这个位置离出口最近。
22点,和老婆一起哄好两个孩子入睡,接下来的这一小段时间是李伟每天最幸福的时刻,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悠闲。玩玩手机,放松一会儿,24点左右睡觉。
他的忙碌有一半是属于家庭的。女儿上幼儿园中班,儿子刚刚一岁半,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不得不开始操心上学的事。去海淀还是留昌平?这是个问题。“海淀的教育资源更好,我的社保也交在海淀,但那就得在海淀租房了。现在我们在沙河一个月房租才4000多,在海淀一下成本就上去了。”
故事D:超过35岁就该死吗?
“这个所谓的中国硅谷里,其实满满的焦虑。有很多人每天在谈论N+1,离职怎么办,拿了补偿去哪里,各个公司的八卦等等。”说起西二旗的工作,这是曾可发给我的第一段话。
2019年,曾可原本所在的项目组很动荡,几个月前是他最焦虑的一段时间,身边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轮到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天到来之后该怎么办。
“在这里的大部分个人,无论他(她)表现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看起来有多从容和乐观,内心总会有那么一处在隐隐焦虑,拧巴着。大厂给了人安全感,一份像是‘标准版本’的好工作:安稳、光鲜、高收入、大视野、漂亮的履历。但这些是有代价的,你需要承受同几万人一起挤着通勤,相互竞争和快节奏的压力。”
互联网公司里有没有真正做到退休年龄的人?我不知道。从2018年开始,大大小小的互联网公司开始了不止一轮的裁员。2019年,网上出现了一类文章,专门写互联网公司里年龄超过35岁的人,写完男的写女的。
在互联网公司,到这个年龄,如果你还不是leader,业务又不核心,那么请焦虑吧,或者准备好离职。曾可有一个同事,在被部门劝退前转岗了,离开前的最后一次例会上,他皱着眉头跟曾可抱怨:“超过35岁就该死吗?”
这些天,在西二旗转悠,我还听到一些逃离的理由,也听到了不走的理由。
最后,在我告别西二旗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真正的离开的故事。曲和平选择主动辞职,他说,先降低自己的消费需求吧,休息一下,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临别前,他在工位上搞了一个小小的摄影展,照片是从2012年进公司后到离职前拍的,有上下班路上的四季变化,有同事们的睡姿,开会、打电话、思考的状态,还有各种合影……
曾可也拍了不少西二旗日常,在他的照片里,很少有人的正脸。他说自己想拍的其实是一种笼罩着所有人、整个地方的情绪。至于人的面目,是不清的。”
这些人的面孔或许就在曲和平的“工位摄影展”里,他说自己最后想做一点事情,希望大家能够在埋头工作中抬起头来,看一看自己的过去,看一看身边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