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认识的两个人邀请我参加他们妹妹的婚礼,但是他们长得完全不像是兄弟俩。
在马拉喀什到菲斯的火车上,又高又白的艾哈迈德(Achmed)和又矮又黑、还留着小胡子的穆斯塔法(Mustafa)晃进了我的包厢。“欢迎你到摩洛哥,”他们笑嘻嘻地说,同时把手放在了心口上以示真诚。
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敲起了警钟,谨防这又是一场骗局。在马拉喀什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疲于应付各种小贩、导游和骗子。对当地人生地不熟,手边也没有什么旅行指南的我,基本上算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流浪汉,完全依赖着陌生人的善意而存活。
那对兄弟问我为什么要来摩洛哥。我对此尴尬不已,不好意思说摩洛哥只是我在西班牙逗留期间的一次心血来潮的穷游而已。因此我编造了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告诉他们我一直都想拜访《一千零一夜》传说发源的地方,并被神秘的弄蛇人和异国沙漠的魅力所深深吸引。
他们大笑。
远眺菲斯。Pascal Le Segretain图
“好吧,或许这些传说不无道理。但是如果你想见识真正的摩洛哥,你一定要来参加今晚我妹妹的婚礼。”艾哈迈德说。
“真的吗?”我上下细细打量着他们。“我应该相信你们是真的两兄弟吗?”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的父亲有三个妻子,还有十五个孩子!”
“你们的父亲一定精力充沛。”
“当然!他曾经入选过我们国家的足球队。但是现在,在摩洛哥,我们通常都只娶一个妻子。要养活这些女人可真是太贵了。而且一个妻子也会少很多麻烦——你不用担心妻子们联合起来对付你。”他们再度大笑。
“在婚礼上你不仅能见到这些,还有更多。”
“你会来的,对吗?”
他们俩认真地看着我,等待回应。在一阵让我们彼此都有点儿尴尬的沉默里,只有火车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
作者和两兄弟。Bill Fink图。
我试图找到一个不太丢面子的借口。
“但是我只是在这里自助旅行,”我说,用手指着行李架上的脏袋子。“我并没有参加婚礼可穿的衣服。”
他们相视一笑。艾哈迈德说:“完全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到市场买一件正宗的摩洛哥长袍!”
穆斯塔法然后问我有没有预订酒店。“没有?我们也会帮你在菲斯找一家好酒店,非常安全、非常干净而且价格非常非常公道!”
好吧,我想,这就是古老的“助人为佣金”骗局。他们会把我带到商铺和酒店,然后从我购买的东西里得到回扣。说不上抱着什么心理,尽管对婚礼的故事将信将疑,但我仍然耸了耸肩表示同意,心想反正只是一场临时导游,也花不了太多钱。
但是当我们即将走出菲斯火车站时,艾哈迈德及时拉住了我。“我要离开一会了。几分钟后我们在街区尽头的咖啡馆旁边见面。如果我们一起走出火车站的话,会不太好看。”
“什么,为什么?”
“菲斯的人们很有趣。不用担心。没问题的。”
带着疑惑,我走到了街区尽头的咖啡馆等着他们。几分钟后,艾哈迈德出现了,带我到了附近的一家有些昏暗的酒店,他跟老板商量好价格后,帮我把背包存放在前台。
然后我们去了菲斯的老城市场,小贩站在石头垒起的柜台后,柜台上盖着闪闪发光的彩色丝绣桌布。他让我挑选长袍,挑中后悄悄向他示意,然后他好去向老板讨价还价。
菲斯的老城市场。Pascal Le Segretain图。
我选了一件带有刺绣衣领的银白色长袍。店主表示这么好的一条长袍,最低价至少550迪拉姆(约合386人民币)——是我酒店房间价格的两倍。
“艾哈迈德,”我说,“我不能为一件只穿一次的长袍而付这么多钱。”
“不,不,这是一件很好的长袍,你的品味很不错。它穿起很舒服。还很有用呢。你可以在你家附近散步时穿,在你的花园里穿,任何地方都可以。冬暖夏凉。你能付多少呢?”
“我只能付大约350迪拉姆。”
艾哈迈德走回老板那儿,说他可以用340迪拉姆买下这件长袍,剩下的10块可以买一条腰带。“总算砍到了那个价格,我告诉你就像是拔(店主的)牙一样。”他用手做了一个猛拉的动作。
艾哈迈德送我回了酒店,并承诺一个小时之后会来接我去参加婚礼。我想现在他们已经拿到了佣金,我应该不会再见到这对所谓的兄弟了。
我走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下,塑料袋里的长袍仍然放在身旁。烤羊肉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烟雾氤氲升起,与附近一家清真寺塔楼的祷告声交相辉映。衣着得体的摩洛哥男子,三三两两坐满了咖啡馆,啜着茶和苏打水,吸着香烟。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穿着长袍。
坐在我旁边桌的男子侧身向我打招呼:“欢迎你到摩洛哥,”他的手放在心口上。
“非常感谢,”我答道,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正确的方式。
“你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些人?”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在火车站看到你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带你到了一家酒店?让你去买东西?”
“嗯,是的。”
“一定要小心,”他说,然后就站起来离开了,低下头再一次拍着他的心口以作道别。
我的担心加重了。我对自己身在何处几乎一无所知,刚刚认识的一对兄弟要带我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一位陌生人刚刚警告我要小心他们。
一个穿着长袍的摩洛哥男人走在菲斯的小巷里。Pascal Le Segretain图。
就在我喝着薄荷茶的时候,一辆老旧的本田车停在了路边。穆斯塔法坐在司机的位置,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艾哈迈德从副驾驶位置下车并打开了后排车门。“快点,我们要出发了!”
“这么快?但是你们的长袍呢?”
艾哈迈德笑着说:“哦,我们的长袍在行李箱里面,到婚礼的时候我们再换上。上车,我们现在出发。”后面的车在鸣笛催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很有可能是一场绑架、抢劫甚至更加糟糕。在我内心挣扎犹豫的时候,我的长袍成了决定性因素——如果是绑架,购买一件传统的礼服看上去似乎完全不必要。我抓起了身边的塑料袋然后跳上了车。
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我们开到了举行婚礼的酒店或宴会厅,而是开出了城镇进入到了一片黑暗的沙漠里。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我问道。
“当然是去婚礼现场,”艾哈迈德只说了这么一句。
汽车在一条颠簸的路上跌跌撞撞着驶入了乡野。前排的兄弟俩用阿拉伯语在聊天,车上的音响播放着当地的音乐。我开始慌张。我应该打开车门跳出去吗?可我又能跑到哪里呢?
我们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在一个荒凉的小村庄里停下。汽车在铺满砂石的街道摇摇晃晃,路两旁低矮的水泥混凝土房子,有一半已被拆毁,另一半尚未完工,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战争。我脑子中的《一千零一夜》的场景被电视台播放的有关基地组织藏匿处的片段所取代。难道我的长袍是为了斩首视频而穿的?
我下了车,站在空荡的街头,那两位“兄弟”在我身后。他们示意我穿上长袍,走进我们面前黑暗的建筑里。有几个人在小巷的影子里游荡;其中一个故意在踢一头骡子。穆斯塔法看出了我的担忧,问我在想什么。
“在摩洛哥做一头骡子不是个好差事,”我回答道。
他大笑着点头。
一位柏柏尔妇女参加在摩洛哥的阿特拉斯山上举行的集体婚礼仪式。Abdelhak Senna图。
我已别无选择,只能将长袍拉过头顶,走进那扇门。我以为打开门后将看到一身黑袍的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蹲在一堆火旁,可能还拿着步枪,他们用带着冰冷残酷的眼神向穿戴好准备接受屠杀的受害者投以恐怖的微笑。
相反,我所踏入的是一间明亮而现代的房间,里面挤满了穿着卡其裤和运动外套的时髦男子,优雅地举着茶杯。他们看到我的穿着,爆发出了哄堂大笑。一名年轻的姑娘也从厨房探出头来咯咯地笑着。我在门口傻站着,我的明亮红润的脸色和刚穿上的白色长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穿着一件与我类似的长袍出现了。他微笑着,明亮的眼神里带着欢快。他穿过房间抓住我的肩膀,拍着自己的心口用阿拉伯语对我吐出一串字句。
穆斯塔法翻译道:“我父亲说,‘非常欢迎你’。他感到很荣幸,你能赶了这么远的路来参加我们这个特殊的聚会。他还说他非常喜欢你的长袍。”
亲戚们开始不停地用橙汁汽水和各种自制甜点招待我。艾哈迈德和穆斯塔法带我上楼到露台参加婚前宴会,一群男人们围着一台巨大唱片机席地而坐。我们将面包掰开,蘸着由薄荷、藏红花和蜜糖做成的酸奶大口咀嚼。我们从骨头上撕下大块的烤羊肉,一边就着香甜的薄荷茶大快朵颐,一边欣赏着摩洛哥乡村月光下的美景。我想我已进入了梦想中的传说,而这一夜只是开头。
晚宴之后我们聚集在外面,列队参加婚礼仪式。鼓手们在小火上烤着他们的兽皮鼓以使鼓顶绷紧。拿着传统铜管号角的号手们在调音时发出嘟嘟的声音。新娘身穿一件闪亮的白色礼服,戴着一顶嵌满珍珠的头饰,她骑在一头骡子上,新郎则跃上了另一头骡子。在一通掌声、鼓声、号声和喊叫声的混杂中,这一支由大约50位衣着鲜亮的男女老少(还有一位穿着白色长袍的外国人)所组成的队伍开始了穿越小镇的午夜进行曲。村民们从家里出来观看,被惊扰到美梦的愤怒随着庆祝而转为微笑和掌声。
婚礼的庆祝队伍。Bill Fink图。
我们的队伍在另一处平淡无奇的水泥建筑物前面停下,在铺满地毯的屋顶露台里,宴会又开始了。桌子上摆满了更加丰盛的美食和无限供应的橙汁,从电线上接下来的裸露的灯泡将光线洒满每个角落。一支衣着光鲜的摩洛哥乐队,带着电吉他和键盘,奏响了音乐。兄弟俩将我拉到了男女隔开的舞池中欣赏着。
为了配合这场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之间的婚礼,乐队表演之后是一支传统的管弦合奏,而新郎新娘换了一套柏柏尔礼服后再次登场。新郎身穿一件沙漠牧民的长袍,而新娘则穿着随风飞舞的白色裙子,上面以五彩斑斓的珠宝和丝绣装饰着。在糖和茶水的刺激下,我和这个大家庭一起鼓掌、唱歌和跳舞,直到黎明。
宴会结束时,两兄弟开车将我送回镇上。我在车上不停打盹,相信他们一定会把我带到我想去的地方。穿着我的长袍,我在舒服的酒店里一觉睡到了午后,对这次在蜜糖中宿醉的“绑架”唯一的影响和最新的体会是:纵然世界麻烦不断,有时一次善意的邀请仅仅只是一次邀请,而一件简单的只穿过一次的长袍可能成为你珍藏一生的至宝。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