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記| 我的"3.11"記憶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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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20日,作者在岩手縣大槌町災區採訪。

文| 劉華

一晃之間,日本“3·11”地震已經過去五年。

五年前的今天,下午地震後,我和同事一起驅車從東京前往災區採訪。此後半個月的所見所聞,令我終生難忘:一座座城鎮被海嘯夷為平地,海水所過之處,遍地是房屋廢墟、傢俱、生活用品、汽車殘骸、海底污泥……即使有幾座鋼筋混凝土結構樓房殘存,也多是門窗盡毀,樓上掛着海嘯沒頂時帶來的網箱甚至小船,空氣中充滿了複雜的腥氣。

在我們到達災區時,大海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安寧。和風旭日,站在岸邊,面前是湛藍的海水,平靜而美麗,雪白色的海鷗低空掠過,就如什麼都未曾發生;而只要轉過身,就是沉寂的廢墟,其下是眾多曾經鮮活的生命。短短一會兒,他們就被海水推過了生與死的間隔。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還要在廢墟下沉睡一兩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能被發現。

倖存者們也要遭受更多的痛苦。由於缺乏援助,在災後幾天那場大雪過後,災民們只能躲在寒冷的避難所裡,依靠每天一兩個飯團和一瓶礦泉水度日,很多人缺乏禦寒衣被。有些老人和病人躲過了海嘯,卻死於此後幾天的勞累與饑寒。

在那幾天裡,我們第一次看到日本人利用從廢墟裡拆解出的木料在戶外生火取暖。一些日本主婦也是第一次學會挖灶埋鍋做飯,第一次在廢墟中的冰箱裡尋找食物。日本人通常是內斂和隱忍的。但在當時,也會有人在路口徘徊,敲打往來車輛的窗戶,僅僅是為了索要一瓶礦泉水。這種物資匱乏持續了很長時間。災後第10天,我們在大槌町採訪時,看到了下圖的場景:災民們在朦朧暮色中排隊,隊伍綿延幾百米,前方盡頭是自衛隊的送糧車。如平時一樣,人們依然安靜而有序,但所領取的僅僅是2個小麵包和2瓶茶飲料——這將是他們第2天的口糧。

作為當時那段日子的親歷者,一些記憶已經逐漸模糊,但仍有很多記憶格外清晰。幾年來,關於災區,想到最多的是那時遇到的人——在日本東北沿岸的災區,一座座城鎮被海嘯夷為平地。採訪時能夠遇到的人,都是天災的倖存者。逝者長逝,生者要面臨今後的生活,他們後來如何了?

今天,再次想起了他們:

木村老人(精肉店老闆)

“3.11”災後第4天,在女川町採訪時,遇到了70多歲的木村老人。當時他正徘徊在自家“木村精肉店”的廢墟上,打算找些調料或炊具,給同在避難所的災民做飯。我和他一起找了一會兒,卻只找到一口不銹鋼鍋。看到他很失望和傷心,我也有些難過,但他卻反過來寬慰我:“你多保重!我今後的日子也還會很長的!將來肯定會好起來!”然後便拎着那口鍋,慢慢地向遠處高坡上的避難所踱去。

直至今天,我還能想起他清瘦的面龐,以及他那單薄的身軀在廢墟上徘徊的樣子。下面這張照片,就是木村臨走時,緩緩回身的一瞥。五年了,不知他現在何處,是又重開了自己的小鋪,還是在家裡頤養天年?

“反核”四十餘年,最終的勝利者

這位叫阿部宗悅的老爺子,是我在宮城縣女川町的災民安置區所見。那是2011年9月,災後半年,在自家的臨時板房前,阿部立了一面旗子,上寫着“原発廃爐”(廢止核電站)。正是看到這面旗子後,我才與他攀談起來。

女川町是女川核電站所在地。阿部宗悅曾經是一名漁民。1968年,日本東北電力公司計劃在女川町興建核電站。在當時日本社會普遍的反核、反戰背景下,當時42歲的阿部成為當地反對核電站運動的主要成員。這場運動,他堅持了43年,直到“3.11”。

我與他聊天時,他說道,雖然自己的家毀於海嘯,但令他欣慰的是,此生堅持的事業終於被證明是正確的。海嘯中,女川核電站雖然有驚無險,並未釀成重大事故,但當地人們大都已經清楚,在未來還可能發生海嘯的情況下,這裡已經不適合再重啟核電站,女川町以後將是“無核”的土地。

離任回國後,我曾給阿部打電話,但卻無人接聽。終於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了一條女川當地新聞:就在災後第二年的7月,也就是我見到他後不到一年,他就因病去世了。

下圖,是2011年9月,阿部老爺子與我,在臨時住宅家門口的合影。我有時想,對他而言,畢生的理想已經實現,離開時也許是沒有遺憾的吧。(“原発”即為“核電站”之意)

一位東京電力幹部

說起“3.11”,不能不提福島。那年3月,在核事故發生後,我和同事一起到東京電力公司位於福島市的指揮部採訪。在那裡,我印象最深的人是那位現場技術負責人,連日缺乏休息的疲憊面容、面對新聞記者發問時躲閃但又不得不回答的尷尬、對核電站本身狀況的焦慮……

作為東京電力的部門負責人,他不能正面承認核事故的嚴重性;但作為一名技術人員,他可能又不願意像在東京的那些高管們一樣滿嘴胡言——當時東電高層甚至不願意承認反應堆已經洩漏。最後,他用非常猶豫的口氣告訴我們:“3號堆應是已經洩漏。”“現在還談不上今後展望和善後,能避免進一步洩漏就已經很好了。”

根據這次採訪,以及當天的其他採訪,我們寫出了稿子——《日本福島核電站事故處理可能長期化》。當時,日本政府和東電都試圖隱瞞核事故的真實情況,事故處理前景眾說紛紜,這條稿子是中國媒體第一次確認福島核事故將“長期化”。五年過去了,這條稿子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讓人欣慰。

當時的日本菅直人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試圖欺騙整個世界,而這名東電的幹部,卻保留了一名普通日本人的良心與勇氣。對於一名“體制內”的日本人來說,能在這麼重大問題上,對外說出與上司不同的觀點,這是極為困難的。5年過去了,我曾經若干次想起過他。他後來會如何?是仍然在東京電力工作,指揮核電站善後?還是已經離開了這家企業,另謀出路呢?

核污染區,那些回家的人

地震後半年,2011年9月,我和三位同事到福島核事故的污染區採訪,其中一處重要的地點是飯館村。這裡的核輻射程度已經達到“強制遷移”標準,因此全部民眾都要被迫搬遷。

理論上來說,這裡的村鎮應當是空空如也,但我們到達之後發現並非如此。這裡是福島著名的“飯館牛”產地,農畜業發達,百姓相當富裕。隨處看幾處民家,都是小樓、花棚,大片的田地……對他們而言,確實是“家業難舍”。有些老人知道這裡有輻射,但也知道輻射後果要過些年才能顯現。所以,他們寧願在輻射中住在自家,也不願意去住幾十公里外的避難所。還有的村民,組織了志願巡邏組,每天輪流驅車在村中往來,為大家看家護院。

這裡的輻射究竟是何種水準?我們帶了個人劑量儀。在路上隨手打開,就是3、4微西弗,而如果稍微往田地裡走走,6、7微西弗也很常見。在這種地方生活,相當於每天至少做一次X光檢查,而且還可能因吸入等原因遭受內輻射。那兩天的採訪中,個人劑量儀顯示輻射強度的“嘀、嘀”聲如影隨形,每逢污染較重的地方,它都會“嘀嘀嘀嘀”地快速蜂鳴,提醒人迅速離開。那段時間,這種核輻射測量儀器在日本各地脫銷。我們手中的裝備,是後方緊急支援的國產設備。順帶一提的是,後方非常周到地支援了防化服,甚至還在上面寫明了每個人的身高和尺碼,我第一次看到時非常感動。只不過,我們雖然把防化服帶到了福島,但卻始終沒穿——不穿,確實有危險;但穿上,就再沒法與當地的日本人交流,也就失去了此行的意義。

印象很深的是一對老夫婦,都已經70多歲了。他們把我們請到家裡做客,然後給我們拿出各種飲料。我們知道輻射區物流不暢,吃喝難得,所以紛紛推辭。而他們頓時臉色就暗淡下來,說道:“你們是不是也嫌棄這輻射區的東西?”我們趕忙又都接下來,與他們邊喝邊聊。也正是他們說:“如果真的因為輻射得病,也是二三十年之後,我們不去想那個時候的事情。”在採訪時,我還注意到,在這家院子裡,有幾個垃圾袋——即使是這種情況,這對老夫婦仍然在按照日本人的習慣,分類包裝垃圾。

下圖,是與同事仁兄在飯館村人家採訪。回國後,我有時也會想起飯館村,想起這些有家難回,又不得不回的人們。五年過去了,他們如今怎麼樣了?

災區“失聯”的中國研修生

在日本的災區,還有一群特殊的災民,那就是中國人。他們有中國的研修生,有嫁到日本東北的中國媳婦,還有娶了日本姑娘的中國小夥。

海嘯後,沿海城鎮大多與外界失去聯繫,這裡有不少前來工作的中國研修生。災後第三天,我和同事在宮城縣南三陸町一處避難所門口,看到幾位像中國人的姑娘。我們用中文問道:“你們是中國人嗎?”這幾位姑娘聽到後先是跳起來大笑,然後就開始相擁而泣。“我們是研修生,在日本工作了3年,原定明天回國,沒想到就差這麼幾天,卻遇到了海嘯!”一位來自盤錦的姑娘告訴我們。地震後三天,她們一直沒能和國內親友聯繫上,原本家人已經定好接機的時間,如今卻不知要急成什麼樣子。那天,我們給她們拍了照,用海事衛星發了圖片稿,這也是一種特殊的報平安。

2011年3月23日,作者在宮城縣南三陸町採訪美國海軍陸戰隊運送救災物資,美軍飛行員從背後沖出合影。

2011年3月23日,作者在宮城縣南三陸町,採訪日本陸上自衛隊第15旅團士兵。

大約一周後,我在另一處災區採訪時,手機接到一個電話,是其中一位姑娘的父親,他不知是怎麼找到了我的電話號碼,很激動地打來電話感謝,語無倫次而又充滿溫暖,說我們為她們報的平安,不知讓多少父母、老人免于徹夜的等待與焦慮。每年3·11時,我都會想起在南三陸町避難所前用中文打招呼時,這些年輕人的表情。

如今,她們已經回國5年了,如今應該在自己的城市安居樂業。今年的“3.11”,她們會想起當年場景麼?

五年說來漫長,其實只是彈指一揮間。這次地震海嘯、這次核事故,以及此後的日子,改變了我,也改變了很多人。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寫下這些文字,以志紀念。願生者安好,逝者安寧。

2011年9月,作者回訪災區時留影。

作者簡介:

本文作者劉華,新華社前駐東京分社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