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是如何成为这个时代的代名词的?

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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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正好定格在一本时尚杂志封面上的“觉醒定制款(Woke bespoke)”字样。近旁有一张报纸的副刊,内容是有关寻找“觉醒先生(Mr Woke)”的约会日记。我的电脑桌面上还有一本教人如何过一个“觉醒的圣诞节”的手册,浏览器里的网页上是一段回应,与这本手册呼吁大众和出版商让黑人作家来包揽一切有关觉醒性(wokeness)的写作有关。另一页面上,一篇文章对美国政治的“大觉醒”表示叹息。同时,英国的电视台正播放着王室事务记者与时评家的火爆辩论,其焦点是:皇室里最激进的成员梅根王妃和哈里王子的立场是否已经极端到了对其自身不利的地步(

两人已于2020年3月31日辞去王室公职——译注

)。

但到底什么是“觉醒”?大多数网络词典给出的定义是:对不平等及其它形式的不正义的觉察,且此类不正义通常在本质上关乎种族。另有少量定义指向单纯的“紧跟潮流(with it)”——如同你认识的每一个大学里的酷炫青年。近来也有许多人在贬义上使用这个词,以之来形容身份政治的盲从者。这三种定义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它是一种感受力、一种素质、一种存在状态、一种由一系列行动支撑起来的感受,有时还包括以上所有要素。

我想不出比“觉醒”更能反映这个时代的词了。一来它有一定新颖性(和社交媒体一同诞生和发展),二来它很热门,这在它作为推特标签、它的政治涵义以及社运积极分子的高频率使用等方面均有体现。另外,它是从黑人文化一路走入互联网和主流新闻视野的。这三项特征十分应景。

坦白讲:我不喜欢这个词,2016年之后尤其如此,当时音乐电视网说它是新时代的“高端大气上档次(on fleek,

美国当代俚语,由fly和sleek两个词构成,原指某个人在外表或风格上完美无缺,后演变为泛用的称赞语——译注

)”。鉴于我自己就是个教科书般的“觉醒者”,这颇有讽刺意味。我认可它以往的含义,但与它的演变格格不入,最近它沦为攻讦的武器更令我极为反感。恰是这种不和谐促使我去深入探究这个词的前世今生。苏珊·桑塔格的《关于“坎普”的札记(又名“论坎普”)》一文对我写作这篇文章多有启发,其中指出“一个全身心沉浸于某种给定的感受力的人是无法分析它的;不论其意图如何,他都只能展示它。要为某种感受力取名、勾勒其轮廓及重温其历史,需要有一种深刻并且有嫌恶来加以平衡的同情”。接下来我们就讨论什么是以及什么不是觉醒。

肯尼亚·杭特(本文作者)认为,觉醒的核心在于觉察。图片来源:Andrew Woffinden/The Observer

  1. 觉醒延伸到了关于艺术、政治、经济与社会阶级、性别不平等、跨性别者权利和环保主义的讨论中。但最初的诞生则基于行动主义(activism)和黑人性(blackness)。

  2. 觉醒的核心在于觉察(awareness)。你最近觉察到了(不管是工资差异、系统性的种族主义还是未经审视的特权)什么以及这些新知应带来怎样的行动,乃是问题之所在。答案是不断变化的,它取决于你的对话对象。但不管怎样你都已经响应了觉醒的号召,从床上一跃而起并且正处在倾听状态。

  3. 从原本意义上讲,要做一个觉醒者,就要理解詹姆斯·鲍德温的宣言:“在这个国家做一个黑人以及保持相对清醒,相当于几乎每时每刻都保持愤怒。”理解这种时刻警惕歧视带来的独特乏力感也是题中之义。困乏与清醒同在。做一个觉醒者也意味着盼望有朝一日我们不必再保持觉醒。

  4. 多数观点认为,觉醒可以追溯到美国唱作人埃里卡·巴杜2008年推出的专辑New Amerykah里的《老教师(Master Teacher)》这首歌。这是一首高亢的、富有政治意味的串烧,诸歌曲片段的整合透出迷幻乐的气息,歌词大意关乎新的启蒙使命:“我以保持清醒著称/(我追寻着一个美好的世界)”。这令人想起斯派克·李的经典之作《黑色学府(School Daze)》里的“快快醒来!(Wake uuuuuuuuup!)”之呼声,片中主角就读于一所假想的、传统上以黑人为主的大学,他希望自己那些崇拜白皮肤、追求亮丽的直发(good-hair-seeking,

good hair为美国黑人俗语,黑人中卷发者居多,此处专指一头好看的直发——译注

)及沉迷性爱的同侪能够擦亮眼睛,远离自我仇恨和物质主义,对自身所处社群里的不正义现象提高警惕,如果还能为此做些事情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1. Childish Gambino(本名唐纳德·格洛沃)2016年推出了一首迷幻放克式的R&B单曲《红骨头(Redbone)》,并在副歌部分提出如下警告:“你最好还是相信某些东西。”而带有情色意味的慢歌部分也提出了劝诫性的社会评论,恳求听众走出自满与无知的舒适区,否则将付出代价:“现在你已经无法闭上双眼了。”

乔丹·皮尔在恐怖电影《逃出绝命镇(Get Out)》中进一步发展了上述观点,该片开头也用到了前面这首歌。原因在于,如电影所表明的——主角逐渐察觉到一场企图笼络其身体、禁锢其精神,将他困在沉沦之地的阴谋——昏睡不醒的后果着实可怕。上述案例证明,觉醒的确是新时代的基本情态,它兴起于诸如英国退欧和特朗普当选等当代恐怖故事的余波中,这是一个我们感到自由正面临紧迫威胁的时代。保持清醒。不要被俘获。不要沉醉在睡梦中。不要闭上你的双眼。

乔丹·皮尔2017年电影《逃出绝命镇》中的丹尼尔·卡卢亚 图片来源:Allstar/Blumhouse Productions

  1. 目的是打破沉睡并保持清醒。例如要保持戒备、慎思明辨、敢于发声,积极地抵制各种偏见、假新闻和不平等,或者像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的参与者那样,用手机拍下非法的杀戮、袭击和逮捕并予以曝光,不时为其配上#StayWoke的话题标签,以及举办倡导立法改革的活动。觉醒是一项严肃的事业。在喊出这一口号时,也要高举紧握的拳头,就像1968年墨西哥城奥运会上向黑人力量致敬的著名一幕那样(

当时的男子200米冠军托米·史密斯在颁奖时高举戴着黑手套、呈握拳状的右手表达对种族主义的抗议,并提倡改善黑人处境——译注

)。

  1. 虽然觉醒从本质上讲是流变的,其道路也是曲折的,但它与黑人意识的兴起密不可分,它从未真正消逝,而是如浪潮一般,经历了起落与涨跌。话说回来,是否有你不是黑人但仍保持觉醒的可能?

  2. 如果你是BuzzFeed的重度用户,那么觉醒对于敦促特权阶层留意社会病症的各种表现以及唤起他们的变革意愿而言便是至关重要的——其形式一般是,一名白皮肤、顺性别、认同异性恋规范的男性认识到了其他非白人顺性别异性恋男性的平等权利、待遇和薪酬经常会遭到否认。

  3. 当演员安妮·海瑟薇就黑人女青年妮娅·威尔逊被害一案发声,提出白人应认识到自己的特权地位并承认“黑人在美国每天都会担心被害”时,她的做法也体现了觉醒。

  4. 让#反性骚扰这一标签火遍全球,激励了千百万女性、令她们意识到并且大胆说出自己被性侵的经验的塔拉娜·伯克也是觉醒者的一员。

  5. 觉醒也是一句点睛之笔。某个网络笑话取笑了觉醒文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其结尾处就用到了这个梗。在用于讽刺时,人们通常会做出表示嘲讽的双引号手势(air quotes),大声说出觉醒一词。

  6. 觉醒经常是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的结果——这带有一种悲剧般的讽刺意味,因为文化挪用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觉醒者需要高度警惕的。对此可参考觉醒一词借助于主流媒体头条,逐渐从黑人政治圈子进入白人互联网俗语范畴的过程。另外,根据英国《标准晚报》的“觉醒计量表(woke-ometer)”,特蕾莎·梅就属于“昏昏欲睡”,而JK·罗琳则属于“觉醒”……这里面没有任何有色人种。

  7. 觉醒不只是一种政治心态——它还被商业化了。橄榄球明星科林·卡帕尼克在全国直播的比赛中拒绝在奏国歌时行礼,以此对警察暴力表示抗议,后来耐克邀请他做了代言人,许多人指责此举是拿觉醒为自己洗白,属于借机“发社会正义财”。

  8. 但觉醒最有力量及价值的时候恰恰也是它默默无闻的时候。当时它还不是一种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小马丁·路德·金、史蒂文·毕柯和安琪拉·戴维斯都不标榜自己是社运积极分子——这些人都不需要这么做,他们的行动已经定义了他们之所是。觉醒者明白自己不应也不必标榜自己的觉醒。

  9. 保守派媒体将觉醒用作一种羞辱性的武器,为它加上双引号,以形容那些在社会与政治上时刻绷紧斗争之弦、死守清规戒律的强硬派。当萨塞克斯公爵及公爵夫人(

即哈里王子和梅根王妃的封号——译注

)辞去王室职务时,《每日电讯报》抱怨称哈里王子已经“从一个风趣幽默的小伙子变成了觉醒小王子”。

英国皇室里最极化的成员梅根王妃和哈里王子 图片来源:Neil Hall/EPA

  1. 必须时刻分清作为一种真诚的心境的觉醒和作为讽刺的觉醒。后者经常被用于嘲笑前者。后者之所以特别招人厌烦,也在于它的洋洋得意。例如:“马隆人就是海军红。#Staywoke。(

Maroon指某个率先摆脱奴隶制的非裔人群及其后代,也可以指深红色,这里是双关语——译注

)”

  1. 在某种社会情境里,于陌生人对话中抛出“觉醒”一词,不失为一条测试各自政治立场的捷径,大家不用在令人不快的辩论上浪费时间。看对方是点头、尴尬地笑一下还是转一转眼珠就行了。

  2. 有些人试图将觉醒一词从互联网上的各种误用、段子或者钓鱼行为中拯救出来,恢复其黑人意识的精神内核。

  3. 觉醒通常与年轻一代的义愤和乐观主义相伴相随。对此可参见2019年英国民间组织“人民的选票(People’s Vote)”发起反退欧游行时学生的高参与度,2018年美国国内反对枪支暴力的“为生命前行(March for Our Lives)”大游行也与此类似。近年来积极参与政治的年轻人也有所增多,如梅丽·布莱克和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特兹等。

归根结底,觉醒的根基乃是对自己、对家庭以及对人性的爱,而不正义则根植于仇恨。

觉醒虽然内在地有一种悲观性质,但它仍抱有希望。要追寻巴杜的美好世界,首先要相信有这么一个世界——或者至少我们可以去建设这样的世界。

本文作者Kenya Hunt是《GRAZIA》杂志英国版时尚总监。

(翻译: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