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IPP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
英國公投、美國特朗普主義、中東亂局、恐怖主義持續、歐洲難民潮和極端政治力量勃興、拉美民粹主義從左派轉向右派、亞洲地緣政治之爭等等,都指向一個事實:今天的世界秩序出現了大問題。無論是內政還是外交,人們都面臨著秩序和治理問題。內部秩序和治理危機是政治權威衰落的結果。誠如近代英國哲學家霍布斯所言,秩序由權威所確立,沒有權威就沒有秩序。政治權威衰落了,秩序就不可避免發生危機。
再者,當前的國際秩序危機和內部危機是互為一體的。內部危機可以外延成為世界危機,例如中東政權的解體所造成的歐洲難民潮。另一方面,外部力量也可以構成內部治理危機。中東政權的解體大都是外部干預造成的。英國公投也是對歐盟的不良發展的反應。
秩序和治理危機如何發生?所謂的秩序就是政府和社會之間的關係、精英和民眾之間的關係。從這個角度來看,今天的危機是過去三大轉型的產物。這是從二戰之後開始發生,冷戰結束之後加速,發展到今天仍然繼續。
第一大轉型是從國民經濟向全球經濟的轉型。近代以來,資本的全球化一直在發生,但並沒有形成像今天那樣的全球經濟。國民經濟指的是各國享有經濟主權。在漫長的國民經濟階段,各國的對外經濟關係主要表現在貿易和投資。儘管從對外經濟活動所獲得的利益分配,對國內各個社會群體也是不公平的,但政府有能力通過稅收等機制來調節,補償受益不多和甚至成為受害者的社會階層。
當世界進入全球經濟時代後,所有國家對全球資本都失去了有效主權,甚至完全沒有主權。除了少數像朝鮮那樣的封閉經濟體,再沒有傳統意義上的主權經濟體。在全球經濟時代,資本具有高度的自治性質,脫離了政治和社會的制約,即使遇到來自政治和社會方面的阻力,也能夠自行全球化。
通過全球化,經濟活動的絕大部分利益僅流向資本及關聯的少數社會成員,形成了西方所說的“富豪經濟”。當資本可以隨心所欲的時候,政府則陷入困境。各國的稅基大大減小,政府缺少收入,很難再通過傳統的收入分配方式來保障社會公平。富豪經濟已經使得社會內部的收入差異加大,而政府財政收入的減少則失去了基本的社會公平。
中產階層是社會秩序的保障。全球經濟已經重創今天的中產階層。從就業就可以看出今天中產階層的惡劣環境。在西方,中產階層由從前的產業工人轉化而來。但全球經濟產生了兩個要素,改變了就業局面。第一,技術的流動。在國民經濟時代,技術產生就業,一個技術的產生往往導致一個產業的產生,從而也是產業技術工人的產生(就業)。但在全球經濟時代,資本為了謀求最大利益,往往把技術出口到其他國家和地區,因此一個技術的產生,既產生不了產業,更產生不了就業。很長時間以來,美國的就業機會被轉移到了中國的珠江三角洲和其他地區。
第二,區域化和全球化也導致了勞動力從落後國家向發達國家的流動。這種流動有“非法的”,例如湧向歐洲的難民,也有合法的,例如歐盟內部的勞動力流動。這種勞動力流動儘管從經濟學意義上有其理性,但在社會學意義上則對發達國家的本地勞動力,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今天的技術進步則更是對就業產生致命傷。技術產生就業的時代已經過去,今天的技術不僅不產生就業,而且減少就業。人工智慧的發展就是這樣。6月25日的《經濟學人》專門討論人工智慧問題。一項研究認為,在今後的10至20年裡,美國高達百分之四十七的工作崗位要被自動化所取代;而保守的估計也會達到百分之十。
資本逃避本國制約
第二大轉型是從精英民主轉向大眾民主。西方兩百多年的民主歷史,在大部分的時間裡是精英民主,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資產階級民主。今天的大眾民主是從20世紀70年代才開始的。在精英民主階段的早期,政府僅是資本的“代理人”(馬克思語)。發展到後期,政府則通過保守的社會政策,通過保護社會來保護資本順利運作。在精英民主階段,資本利益和政治利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甚至是合一的。但進入大眾民主階段之後,政治利益和資本利益開始分化。從前是資本和政治的結合,現在則是政治和社會力量的結合。
這一轉型的積極結果,就是社會政策從早期的社會保護轉型為全面的福利社會。儘管社會政策的產生和大眾民主沒有多大關聯,但大眾民主有效地推進和擴展了社會政策。在福利社會,民主和福利幾乎是一體的,民主選舉往往成為政治人物之間的“福利拍賣會”。被視為是理性的選民,在投票時不需要做多少理性思考,只看哪一個政黨或者政治人物能夠為自己帶來更多的福利。
社會政策對資本運作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社會政策表示對資本的制約和規制,不僅表現在高稅收上,也表現在諸如環保、安全等方面。面臨種種制約和規制,資本開始逃避本國社會。資本逃避本國也構成了上面所討論的全球化的動力。1980年代開始的全球化是資本驅動的。這種動力機制今後也不會有很大的改變。
第三大轉型是知識方面的,即從世界化轉到地方化,從宏觀轉到微觀。近代以來,西方知識界在社會轉型方向和轉型方式扮演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尤其是新的政治哲學和政治思想的構建。離開知識和思想,就很難理解近代以來的進步。但是,今天的知識界的性質已經今非昔比了。知識完全受政治和資本兩種力量的影響,甚至支配,社會科學的研究已經並非出自社會大眾的需要,而是政治和資本的需要,政治和資本決定了研究者能夠研究什麼和不能研究什麼。
從政治層面來說,在大眾民主時代,誠如美國已故眾議院院長歐尼爾(O’Neil)所言,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在精英時代,政治精英具有全球眼光,在決策時往往能夠把國際環境考量在內。但在大眾民主時代,所有政治都地方化了。這對知識界也有重大而深刻的影響。例如,數十年來,西方學術界對自己的民主制度的反思少之又少,大多數完全失去反思的精神和勇氣,僅扮演論證民主和推廣民主的政治工具。與民主研究相關的發展,就是學術界把認同政治研究推向了極端。
認同政治走向極端
知識的這種轉型自然也影響到實際政治。今天,從西方到非西方,認同政治達到了頂峰。認同政治強化了人們的地方感,而失去了大局感,演變成極端的民粹政治。凡是地方的,所有的小事都是大事;凡是國際社會的,所有大事都是小事,與己無關。在認同政治下,政治空間被政黨所分割,社會空間被市民社會所分割,大家只有激進的個體感,而沒有社會整體感。政黨、環保團體、動物愛好(保護)團體等團體活動高度政治化和急進化。
前段時間臺灣所發生的一件事情,儘管在臺灣之外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但很能說明政治地方化的現象。臺灣陸戰隊員殺害了一條流浪狗,引發動物保護團體包圍了國防部,部長出面道歉獻花,海軍司令被抗議人士丟花束,三名犯案士兵與直屬上校長官向動保人士行禮致歉的畫面,還被放上面簿(Facebook)直播。之後臺灣海軍共懲處九人,三名犯案軍人有兩人記大過,列入汰除對象並移送法辦,督導不周的長官共六人被記過。讓人驚訝的是這樣一個非常地方化的事件(動物權利認同)竟然能夠引起臺灣那麼多的關切,而與臺灣的命運息息相關的大問題,例如臺灣的民主、福利社會等等,則很難有同樣的關注。
從一定程度上說,一些形式的恐怖主義也和認同政治有關。一些年輕人通過認同某一理念(無論是政治的還是宗教的),自我激進化,加入恐怖主義隊伍。西方社會那些自我激進化的年輕人,就是在拒絕認同西方價值的同時,選擇了自己的認同。
資本對學術研究轉型的影響甚至比政治更大。資本控制學術研究經費。各種研究基金表面上具有開放性,但實際上緊緊控制了研究人員的研究意向。凡是符合資本利益的課題,有大把的錢;而不利於資本的課題,則被封殺。資本通過為研究者設計“激勵機制”的方法,悄悄地改變了研究者的研究意向。同時,資本也幫助政治人物來控制學術研究,例如今天大學對教授和教師的考核,和資本對勞工的考核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在一定程度上,今天的很多大學,本身就已經變成一個資本組織,學術研究和資本領域統一化。
在政治和資本設計的知識籠子裡,教授和研究者失去了思考大問題的能力,不去提重要的問題,而只能在微觀層面就事論事。他們不去問社會的發展方向,也不知道如何解決現實社會問題。數十年來,儘管社會科學被認為取得了高速的發展,但在世界範圍內,並沒有產生一位像18、19、20世紀初那樣的偉大的社會科學家,例如亞當斯密、馬克思和韋伯。教授和研究者大都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技術工匠”,他們不問是非、不問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研究的目的。結果就是政治和資本很容易確立了“意識形態的霸權”。
今天,這三大轉型仍然持續,並且有加速的勢頭。除非減速甚至扭轉這三大轉型方向,否則人們不得不繼續面臨日益惡化的秩序危機。人們要不回到前霍布斯時代,要不進行大變革來重建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