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们的时代:从江户到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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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8年到19年,我为经观书评栏目写了两次年度图书的点评,全部都谈的是欧洲历史类图书,今年我想稍作改变,谈谈几本轻松有趣的日本话题图书。

第一本要谈的《东京风格》是本奇妙的书,你很难说它到底是一本书还是一本画册。照片构成了这本书的主题,文字只是点缀和解释,但它的装帧却十足是一本书,讨论的主题也需要一本书的篇幅,然后作者真的就靠这些被装帧得像字典一样的图文讲完了他所要讨论的深刻主题。

该主题就是在这座世界上人口最多、最繁华、最充满科技感的超级大都市里,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源自日本的现实,东京以其三千五百万居民、摩天大楼、时尚电子产业、垃圾分类、人潮汹涌却秩序井然的街景而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大都市。但都筑响一却在表达,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过上了时尚杂志所宣传的那种精致生活。在摩天大楼的缝隙间生活的人们,所过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东京生活——这些人的生活就是《东京风格》的主题。

都筑响一展现了日本的现实,别人的今天也可能是自己明天的一种预演。在都市群崛起的进行时中,那些城市里对未来感到焦虑的小人物们,内心最恐惧的其实不是群体性命运,而是个人被时代所丢弃:世界很好但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这可能是人们潜意识里最恐惧的一句台词。假如有一天我们的城市也发展成三千五百万人口、现代的超级大都市般繁荣,我们却没有过上时尚杂志里千篇一律的精致生活,那该有多可怕?《东京风格》告诉人们,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东京风格》

(日)都筑响一 / 著 吕灵芝 /译

新星出版社 2019年5月

《东京风格》展示的就是这么一群人,城市早已经是这样一座超级大都市了,但他们依然可以在没有浴室、共用卫生间的五平米小公寓里当一个漫画家;或者三个人在一居室里一起开心做饭、看漫画;有人可以在一个十平方米的长屋式公寓的单间里追求自己的戏剧梦;教哲学的丈夫和教美术的妻子把租来的公寓堆满了书,书堆里竟找到地方摆上电视玩游戏机;老式公寓采光很差,但资深DJ本来就昼伏夜出,还可以回父母家蹭饭和泡澡,所以乐在其中。

这本书展示了未来毫无波澜的一面,即使一座城市在排行榜上爬到了第一名,居住在这里的很多人依然三餐都在吃方便面,但反过来说这也是一本温暖的书,即使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每个人依然在追求自己的梦想。厚厚的一本以图为主的书,没有一个场景是重复的。每个人的家虽然都摆的满满的,但拥挤与拥挤却截然不同,因为每个人的世界都是唯一的。

大久保洋子的《江户食空间》是一本看起来和《东京风格》没什么关系的书,后者讲得是此时此刻东京人的住,而前者讲得是古代的东京人的吃,但如果把这两本书彼此对照就会发现,其实今天这种对狭小空间安之若素的《东京风格》——早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形成了。

今天作为世界第一大城市的东京有着超级城市的各种都市病,但其实早在江户时代,它的人口已经超越了同时期的伦敦,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万。规划江户城的德川将军们虽然为此在物资供应上作出了相应准备,但在其他方面却表现得惊人的迟钝,于是还叫江户的东京,就早早产生了各种独有的“城市病”,这些城市病所塑造的“江户子”们的人生观和性格,正是今天《东京风格》的前身与雏形。

古代的江户城比今天的东京要小得多,而且江户城顾名思义,首先是一座城堡,是统治天下的德川将军的居城,所以规模前所未有,尽管规模巨大,江户的首要功能依然是将军居住的宫殿和保卫宫殿的军事要塞。同时因为将军居住在江户,而遍布日本大大小小的诸侯(也就是所谓的“大名”们),都被看作是将军的臣下。他们一年一度、或者两年一度要来到江户为将军效劳,这就是所谓的“参觐交代”制度。对这些大名的统治是将军施行“武家政治”的基础。所以将军也要为这些来到江户“参觐交代”的大名提供与身份相称的宅邸,就是所谓的“藩邸”。藩邸当中不但有供大名居住的宅邸,配有豪华优雅的园林;还要有大名带到江户的随从武士们居住的房屋、堆放各种物资的仓库和空间。从将军的宫殿到江户的城堡,再到诸大名的藩邸、武士的住宅、为他们服务的神社、寺庙、仓库、码头,这些就占据了江户城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空间。而所有这些以将军为顶点的武士们及为他们服务的人加在一起,人数不过五十万,剩下的五十多万普通江户市民,就被迫聚集在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的空间里。

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依照身份和贫富差距还会修建各种不同的住宅。江户时代没有今天这样的摩天大楼,居住密度可想而知。当时的典型建筑是所谓的长屋,长屋从外观上说很像今天京都热门的“町屋”,因为町屋的墙壁理论上也是两家共用的。但像今天町屋的那种上下层带庭院式的建筑,却是大部分“江户子”们所消费不起的。他们居住的是平房式的长屋,与其说墙壁是两家共用不如说是长长的一座平房中间简单的薄木板分隔,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东京的“长屋式公寓”反而更好地体现了江户时代长屋的主要特点。

这样的房屋即使在不太寒冷的冬季也没什么保暖性、舒适性或隐私可言。但就是这样狭小的空间、恶劣的环境,还会被定期发生的席卷全城的火灾所摧毁。整个江户时代,江户一次又一次被火灾夷为平地,仿佛始终处在上一次大火和下一次大火的中间阶段。在相信“只有火灾和吵架在所难免”的江户子们看来,佛教所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这样的环境下形成了江户子们独有的个性。没有可以安居的地方,就聚集在街上,从居酒屋到高级料理店,路边摊到看戏场,还有洗澡堂和木偶剧院,每个地方都比家里舒服安全。钱财是聚而后散的,一切笨重的东西都扛不住火灾,只有娱乐消遣、吃吃喝喝是实实在在的。“典当了老婆也要吃鲣鱼”固然是一句夸张的话,但在火灾面前夫妻之情看起来也没有口腹之欲那么实在了。

正是这个时代诞生了现代日本料理,那些用西瓜就着油炸天妇罗一起吃的江户子们才会催生出那么多独特的平民美食。集中在城市百分之二十的空间里想要吃饱吃好的五十万人,加上那些看起来身份高贵,但事实上收入菲薄、居住在诸藩集体宿舍里的下级武士,一起形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饮食业市场。其中庞大的公共餐饮业,江户的小店、服务大众的“快餐” 路边摊走在了整个产业前边,路边摊上四文一串的油炸天妇罗分量显然是标准化的,十六文一份的“二八荞麦面”和握寿司、关东煮的分量当然也是标准化的。这些制作方便、贩卖快捷的江户时代快餐,成了当时的潮流。“上方人吃乌冬、江户人吃荞麦”是公认的关东与关西饮食文化差异的标杆。而天妇罗和握寿司,更是从路边摊崛起、登堂入室成了今天日式美食的标志;关东煮虽然没有赶上天妇罗和寿司的脚步,但今天已经占据了大部分便利店的黄金档位。

《江户食空间》是一本从历史和社会角度解释日本美食的书,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如何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竭尽全力地争取那一点点难得的美味与幸福的画卷,以及平民美食是怎么在他们的追捧中从路边摊走进豪华料理店的。

《江户食空间》和《东京风格》刚好从江户于东京、吃和住这些彼此对照的主题上表现了东京的现在与过去。江户子们曾经把居住的环境置之度外,认为快速吃饱吃好比什么都重要。当江户变成了东京、东京人依然对居住面积置之度外,甚至依然认为拿起来就能吃的方便面比什么都强。而介于江户和东京之间的,就是那个今天已经被忘记的时代“幕末”。

《江户食空间》

(日)大久保洋子 /著孟勋 、 陈令娴 、 林品秀 /译

中国工人出版社2019年8月

幕末在人们的印象里是一个暗流涌动、危机四伏的时代,江户和东京成为风云际会的时代舞台。而成为这个时代主角的武士们又有记日记的习惯,就让很多人的日记成为日后珍贵的史料。《酒井伴四郎的江户食生活》是一个身处这样时代的异类武士,他既不想投身于时代的激流,也不想创造历史。

酒井伴四郎是一个和歌山藩的武士,1860年被派往江户藩邸。如果一个人头上贴着和歌山藩和1860年这两个标签来到江户,那简直就已经被卷入到幕末的风云激荡中了。因为此前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身体日益衰弱且无子嗣,幕府为了他的继承问题,分裂成了拥戴和歌山藩主德川庆福的“南纪派”与拥护一桥庆喜的“一桥派”。两派激烈倾轧的结果是南纪派最终胜出,1858年南纪派的首领井伊直弼登上幕府最高权威的“大老”宝座。强行推举德川庆福成为十四代将军继承人,同时掀起打击一桥派的“安政大狱”。随着德川庆福改名德川家茂登上十四代将军之位,和歌山藩本应该迎来一段繁荣时期。但短短一年多之后的1860年1月,就发生了所谓“樱田门外之变”,拥戴德川家茂成为将军的井伊大老在江户城樱田门外被人刺杀。随着井伊大老的死,无论是年轻的将军家茂还是和歌山藩,都进入了一段前途未卜的时期,酒井伴四郎就是这时被派到江户的。

如果想要感受幕府最后时光里的汹涌政潮,这显然是最后一个好时机,因为不久随着将军家茂的“上洛”,日本的政治核心就会从江户移往京都,等它再一次回到江户时,江户就要改名东京了。但酒井伴四郎的兴趣并不在政治上,他的日记里写的却都是吃和玩。住在长屋里的江户子们视“吃和玩”为自己最大的乐趣,而住在藩邸里的下级武士酒井伴四郎来到“大江户”最感兴趣的东西也是吃和玩。

逛街、看热闹、在热门餐馆打卡并且记下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在各种神社和寺庙参拜,登高看景,看街头杂耍吃路边摊。和歌山的武士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典型的江户子。在日记里他记录了寿司好吃,但黄鸡锅不好吃,所谓的“水饨”其实就是乌冬面。如果说《江户食空间》展示了一幅江户时代的饮食画卷,虽然全面但失之以疏,那么《酒井伴四郎的江户食生活》就是透过一个江户过客的双眼,看清那些生活在江户最后的时光里仍一切如常的普通人。

《一个单身赴任下级武士的江户日记》

(日)青木直己 / 著 宋爱 /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年5月

此时的江户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将军家茂的离去让江户失去了“霸府”的地位。之后的江户被卷入了戊辰战争,酒井伴四郎竭尽全力挤进去打卡的人气门店“雁锅”,在这场战争里成为明治政府的“官军”与幕府派的武士组成的“彰义队”交战的战场。当夏目漱石在明治时期写《我是猫》的时候,“迷亭君”对想吃“大雁”的猫说“雁锅已经关门了,你吃点牛肉行么?”

从大久保洋子的江户到酒井伴四郎的江户,再到都筑响一的东京之间,还有一个明治时代的东京。夏目漱石刚好就是一个典型的江户子。关于这个时代有三本书可看,还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这就是岚山光三郎的《文人偏食记》、《文人好吃记》和《文人料理店》。

岚山光三郎自己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但在成为作家之前,他首先是一个成功的编辑,依靠他作编辑时的见闻和人脉,写了很多关于文人的生活的书。这里推荐的就是其中与吃有关系的几本。透过他的书可以看到虽然经历了“文明开化”,虽然名字改成了东京,但江户依然是江户,江户子也还是江户子。

虽然夏目漱石去英国留学,连口味都变得英国化了,但提到日本他最怀念的还是荞麦面和日本米。《江户食空间》依然支配着《东京风格》。甚至连“上方人”(京都人)对江户子的不屑都没有改变,生在京都附近的“上方”的与谢野晶子,就曾经告诉特地买了产自东京湾的“江户前鲷鱼”的儿媳说:“在我们上方人看来,眼睛以下有四五寸的才算得上是鲷鱼,江户湾里这些小鱼根本不算鲷鱼。”

透过这些看起来不相干的书,我们可以一瞥超级大城市东京的过去与现在;从那些在小房间里吃着方便面的普通人身上,看到的其实是在火灾与艰难生活之间苦中作乐的江户子的脸。如果举着《文人料理店》按图索骥,甚至能到夏目漱石、森鸥外等作家们吃过的饭馆里,体验他们享受过的味道。在摩天大楼、老旧的“长屋公寓”和明治以来的老店中间,时光无声的流淌,留下的却比带走的东西要多。历史的齿轮即使转得再快,人们对生活的热情终究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