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特朗普與逆全球化時代的國際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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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太日報訊】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人們開始討論逆全球化對國際安全的可能影響。這個重要問題主要有兩方面。第一,如果西方主導的全球化出現逆轉,這種逆轉對西方所建立起來的全球安全秩序,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第二,如果中國成為新一波全球化的領頭羊,又會對全球安全產生怎麽樣的影響?

提出這些問題並非毫無道理。無可否認,迄今為止的全球化是西方國家主導的,盡管其它大部分國家也是全球經濟體系的一部分,但它們畢竟是配角或參與者。同樣,今天的國際安全體系是近代以來西方力量主導下的全球化產物。經濟全球化是國際安全體系形成的重要因素。全球安全體系的形成和維持與西方力量在全球的擴張密不可分。也就是說,西方建立全球安全體系的主要動機之一,是其全球經濟利益。

很多跡象顯示,西方主導的全球化在衰退。近年來全球貿易增長開始低於全球經濟增長。在意識形態層面,因為1980年代以來的這一波全球化,導致了各國收入差異的急劇擴大和社會分化,西方社會開始懷疑自由貿易,民粹主義已經掘起。這也已經影響到西方的政治人物對全球化的態度。自由貿易在很長時間以來,一直被西方視為其軟力量的核心之一,政治人物言必稱“自由貿易”;但今天為了迎合快速掘起的民粹主義,“自由貿易”已經變成負面的概念,甚至是一個骯臟的詞匯。這已經深刻地影響到西方各國的內部政治。英國公投脫歐、德國右派選擇黨的掘起、法國右派國民陣線的擴張、美國特朗普當選總統,無一不是標榜反自由貿易和反移民(全球化的另一產物)的。

出現地緣政治問題

更令人擔憂的是,在逆全球化的同時,世界各地地緣政治日漸重要。美國在中東力量的衰退,使得中東出現權力真空,不僅導致了中東秩序亂局,導致了大規模的難民潮,也導致了大國之間(主要是美俄)的競爭。亞洲是當代世界經濟發展最好、最穩定的領域,但隨著美國所謂的“重返亞洲”,地緣政治競爭也越演越烈,東海釣魚島、南海島礁主權爭議等問題,本來只是有關國家之間的雙邊問題,和美國毫無關聯,但因為美國的介入,就演變成為地緣政治競爭問題。

即使在西方的勢力範圍內,也開始出現地緣政治問題。東歐表現得很明顯。蘇聯解體之後,東歐落入西方的懷抱,北約東擴本來已經擠壓了俄國的地緣政治空間,導致了俄國伺機反撲(例如制造克裏米亞危機)。民主政治和社會經濟發展之間的深刻矛盾,更是強化著那裏的地緣政治氣氛。長期以來,西方關切的只是那裏的民主政治發展和地緣政治問題(親西方),而非那裏的社會經濟發展問題。但無論是對當地的政府還是老百姓來說,民主固然重要,社會經濟的發展更為重要,因為這攸關他們的切身利益。要發展社會經濟,這些國家就必須尋求除了西方之外的發展動力,尤其是中國。但西方對中國在那裏的發展,保持高度的地緣政治警惕。

無論是西方內部的民粹主義還是外部的地緣政治,已經對全球化產生了重大的負面影響,即逆全球化。這種逆全球化會不會對國際安全體系產生負面的影響呢?一些人已經提出了“1930年代陷阱”的概念。二戰之前,西方各國內部民粹主義掘起,表現在外部便是民族主義,再加上愈演愈烈的地緣政治競爭,最終演變成各國之間的對外戰爭,即第二次世界大戰。

使人欣慰的是,今天地緣政治的變動主因是西方,而在西方及其勢力範圍之外,地緣政治至少到現在為止還不是主線。再者,新掘起的大國中國本身並沒有類似西方那樣的地緣政治概念,同時也具有了足夠的能力,來遏止西方的地緣政治競爭。

西方作為領頭羊的全球化出現了逆轉,並不是說全球化的終結或死亡。以中國和印度等國為代表的廣大發展中國家,充滿著全球化的動力。尤其是中國逐漸成為全球化的領頭羊。今天的中國是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盡管近年來經濟增長下行,但較之其他國家,增長速度仍然很高。如果中國在今後十來年裏能夠維持6%至7%的增長,勢必成為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中國也是今天全球最大的貿易大國。經濟的繼續增長必然會繼續擴大內部中產階級的規模,這使得中國有條件成為全球最大的消費國家。所有這一切都預示著中國所具有的推動全球化的動機和動力。

也就是說,盡管西方領導的全球化出現逆轉,但全球化會繼續進行。不過,全球化的推動力不一樣了。所以,問題在於,不同的推動力會對國際安全產生怎麽樣的影響?

就國際經濟來說,現存體制的延續和發展應當沒有大問題。這取決於中國等新興大國,對現存國際經濟體系的態度和方法。在這方面,中國的態度可以概括為接軌、改革和補充三個過程。自1980年代以來,盡管中國不是全球化的引導者,但積極參與。中國通過和世界經濟體系的“接軌”,改變自己,融入現存世界經濟體,並成為全球化最大的利益獲得者之一。也就是說中國已經是世界經濟體系的內在一部分。

其次,作為這個體系內部的重要一員,中國所扮演的不再是革命者,而是改革者。中國通過改革現存體系,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也通過改革來改善現存體系。再次,中國也有能力來建設新的體制,補充現存體系。這表現在“一帶一路”、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金磚銀行等方面。“一帶一路”盡管是中國的倡議,但已經變成一個開放的多邊體制。同樣,中國也重復表示,建設亞投行不是要另起爐竈,而是建設補充制度來彌補現存制度的不足。無論怎樣的新機制,只要是開放的,就可以和現存體制對接。

與現有安全體制對接

在安全方面又如何呢?中國可以做到與老體制的對接嗎?這方面顯然要比經濟方面來得困難。例如,在中國自己所處的亞太地區,中國就容易和冷戰期間建立起來的美日同盟等舊體制發生沖突。美日同盟、美韓同盟等這些舊體制的存在,一方面無能包容新掘起的力量(主要是中國),同時更阻礙著新安全體制的產生。

不過,這裏也有很多因素使得人們不至於過於悲觀。第一,中國並沒有像美國那樣的地緣政治概念。西方的地緣政治擴張的基礎,是其具有宗教使命感的文化,而中國文化是世俗的,沒有擴張性的使命感。中國的軍事現代化是真正意義上的,即只是為了國防,而非對外推行帝國主義。中國軍隊對外的有限卷入,發生在聯合國的構架內,即維和部隊。

第二,中國文化的包容性使得中國不會像美國那樣排擠他國。中國從來沒有類似美國那樣的“門羅主義”,要把美國擠出亞洲,中國所要求的只是美國扮演一個建設性的角色,而不是破壞性的角色。就是說,一旦美國的角色轉變,其可以安然存在亞洲。

第三,盡管美國一直在強化其排他性的同盟,但中國一直堅持“不結盟”政策,不會拉幫結夥來對付美國及其同盟。即使中國感覺到來自以美國為中心的同盟的明顯威脅,也沒有顯示出結盟的跡象。中國所強調的是和其它國家建設“戰略性夥伴關系”。“夥伴關系”和“同盟”具有不同的性質,“同盟”針對的是“敵人”,也需要“敵人”,而“夥伴關系”針對的是各國所共同面臨的問題,例如恐怖主義、氣候、經濟發展等等。

第四,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已經具有了遏制美國地緣政治攻勢的能力。這明顯表現在這些年中國在東海、南海等問題上和美國及其盟友的互動上。盡管有時候互動表現得劍拔弩張,但中國在沒有“投降”的基礎上,有效遏止住美國及其盟友的攻勢。

如果中國能夠繼續在安全方面遏止來自美國及其盟友的攻勢,下一個問題便是:中國主導的安全秩序會是怎樣的呢?盡管中國主導的秩序仍然處於發展過程之中,但從中國數千年的傳統、一貫堅持的國際原則和國際行為來判斷,至少會具有如下幾個主要特點。

第一,不幹預內政。盡管中國和他國發展著貿易等經濟關系,但對其他國家的內政不感興趣。這和西方不同。盡管西方幹預他國內政並不總是成功的,有時還會付出沈重的代價,但西方的使命感文化,決定了西方幹預他國內政的內在沖動。中國當然有自己的國家利益,如果其它國家觸犯了中國的國家利益,中國也會采取行動,但仍然是以“不幹預”為原則。這充分體現在中國和周邊國家的關系的發展上。

第二,開放、多元和包容性的秩序。上述“一帶一路”和亞投行等都是這樣的秩序。中國“和而不同”的文化,決定了中國所倡議的秩序(無論是區域的還是國際性的)的性質不會是排他性的。

第三,沒有制裁的世界。在國際關系上,西方只有兩分法,即“朋友”和“敵人”。這種文化造就了西方的“同盟”(朋友),也造就了西方的“敵人”(被制裁的國家)。一旦被西方視為“敵人”,西方就會動用各種手段的制裁,包括經濟、軍事、政治、外交等等。美國和古巴的關系就是如此。但中國沒有這種簡單的兩分法。即使那些對中國不友好或者被視為不友好的國家,中國也不會像西方那樣動用制裁大棒。這些年來,中國和菲律賓、越南等國家的關系就是如此,盡管政治和外交上出現緊張關系,但經貿往來仍然繼續。

第四,中國偏向經貿關系的外交,更能夠造就和他國的互贏局面。歷史上,中國從來就是商貿帝國,而非軍事帝國。中國只有在成為蒙古和滿族人的殖民地的時間裏,發生過對外的軍事行為,在其余時間裏,中國對外感興趣的是經貿。這個文化延續到今天,並且隨著全球化得到發揚光大。中國人深信,通過深化經貿可以創造國與國之間的互贏局面,無論是區域秩序還是國際秩序,也會變得更加有序穩定。

秩序會不會繼續是民主呢?如果是民主,會是怎樣的民主?如果不是民主,又會是怎樣的秩序呢?(IPP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