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片:饒平如與毛美棠
92歲的饒平如,或許是時下中國大陸最出名的黃埔老兵,他與已故夫人毛美棠長達近一個世紀的相愛相守被傳為佳話。在百年罕見的高溫天裏,這位黃埔十八期學員在上海家中再次向記者打開話匣子,這一次老人要講述《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背後那些無法完全呈現的抗戰傳奇。
“被鬼子打死,或許就是下一秒的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中國八年抗戰宣告勝利。
那一天,饒平如和他的戰友們其實還來不及慶祝。
“大概是8月13日的樣子,我們的隊伍聽說了原子彈在廣島爆炸的事,那時沒有手機和網際網路,有關戰爭的最新消息傳得有點兒慢,抗戰勝利的喜訊直到三五天后才真正得到證實。
饒平如回憶起15日那一天,自己所在的國民黨第100軍63師188團仍在湖南邵陽地區與日軍的上萬兵力對峙。
而就在數月前,也就是1945年4月的某一天,在一場“山頭對山頭的對攻戰中,“炮長饒平如架炮開火的角度和規律被對面山頭的日軍識破。於是機槍子彈、炮彈向饒平如和他的戰友“撲來。
“被鬼子打死,或許就是下一秒的事!饒平如告訴記者,“發現暴露了,我們都馬上匍匐下來,屏息凝神。那個時候,好像是等著死神降臨,子彈在你左邊、右邊、腦門邊穿梭,不知道是不是下一秒、再下一秒,你就送命了。
從1940年在江西上饒報考黃埔軍校算起,這是他當兵打鬼子的第六個年頭,“離死神最近的一刻已經到了。
他清楚記得,就在那場戰鬥中,距他身邊不遠處,另一名“炮長、四班班長李阿水腹部中槍。“當時他是鑽心的疼,只聽得他在我十多步開外的地方哀嚎,那聲音至今我都不能忘記,像獸一般的哀嚎,我們大家匍匐在附近,卻也不敢動,就怕暴露了大部隊的行蹤,大約兩三分鐘後,李阿水就這麼犧牲了……
這些年,每每遇到記者追問“那一刻你究竟在想什么,饒平如一直很坦誠地回答——我的眼睛望著四面的青山,望著藍天啊、白雲啊,說真的我捨不得,我靜靜地想,這裡也許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吧,也好,為國捐軀值了。
也有人質疑過饒平如,那時都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有空看藍天、看白雲。
饒平如回答:“那大概就是一種愛,一個人對生命、對國家的大愛。今天的年輕人未必都能理解。
“大愛與“小愛
對於饒平如年輕時那段出生入死的經歷,他那些“80後的孫輩們有時會驚詫——“這簡直就是一個童話故事嘛。
饒平如說,自己畫下、寫下這輩子和老伴兒美棠的故事,不僅是紀念愛侶、追憶愛情,更重要的是想告訴家裏的後代,“不要忘記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這就是祖輩經歷過的那個時代。
他告訴兒孫:“我愛我的爸爸、媽媽,愛妻子美棠,愛你們大家,那是小愛,而抗戰救亡、收複國土,那是大愛。我從一個文弱學生,突然去當兵殺敵了,從脆弱到堅強,那是為了國家,因為沒有國,也沒辦法有家,那種愛屬於那個大的時代。
不過,饒平如也不否認自己這輩子對“小愛、對家庭之愛的不懈追求。在他的年少記憶裏,家是與豐饒、和美之類的形容詞聯繫在一起的。
1922年出生於江西撫州地區南城縣一戶富庶人家的饒平如,兒時的記憶很多都與“吃有關,食物對少年平如而言,並不是一個難題。直至今天在他的畫筆下,兒時的湯粉、粽子、虎皮鴨子、薯粉肉丸依然栩栩如生。不過兒時的他不曾料到,後來考軍校上前線,在最慘烈的常德會戰中,靠的是稻田裏的黃泥水、幾瓣大蒜、幾根野蔥充饑。
1937年中國全面抗戰一打響,饒平如不愁吃穿的日子就戛然而止了。那一年,15歲的饒平如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威脅。是年8月,日軍轟炸南昌,炸彈在房屋四週爆炸,平如媽媽連忙把孩子護到自己胸口。“轟炸時玻璃窗被震得嗡嗡作響,那聲音我至今都記得很真切,日本人一炸就是地動山搖。我想,那時候我開始懂得了恨,恨那些侵略中國的人。饒平如說。
在抗戰爆發的最初幾年間,饒平如跟隨長輩在南昌、廣昌、南城等地躲避轟炸、逃難,從初中到高中,斷斷續續換了幾所中學,“那時真的是沒法讀書了,真是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了,我們唱《畢業歌》《松花江上》,背誦林覺民的《與妻書》,後來一聽到軍校招生,馬上決定去,這都是那個時代決定的,“你要不去救國,你也就沒法救自己的家了。
今天,饒平如依然可以背誦出《與妻書》的部分段落。他說,那時為什么要去打日本鬼子,是因為“遍地腥雲,滿街狼犬,我其實很脆弱,我也愛我的家、愛家人,但就好像林覺民寫的那樣:“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
背誦《與妻書》時,老人慷慨激昂……
祖父祖母的那個“童話還在繼續
2008年,上海遭遇罕見雪災,饒平如的精神支柱——愛侶毛美棠去世。如今,饒平如與成堆的書籍同眠,床頭安放夫人的遺像,堅持每日祭奠。記者在老人的臥床上看到,有追憶黃埔生涯的系列文集,也有於丹、柴靜的新書。
面對相機鏡頭,老人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一枚金戒指閃著微光。老人解釋道:“每次見記者,我都會戴著它,我大概已經接受了70多家媒體的採訪,就好像美棠她也參加了一樣,她也和我們在一起。
饒平如還很坦白地告訴記者,早年訂婚的那枚戒指早就沒有了,這是改革開放以後,統戰部門為其落實政策,自己回到上海攢了點兒錢,才補買給妻子的。美棠一直戴著,直到臨終前才自己摘下來還給了他。
在《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一書中,饒平如用豐子愷風格的插畫和文字告訴讀者,1958年他被送到安徽勞動改造後,一去就是22年,這期間每年只能回家探親一次,是妻子美棠一個人把五個孩子拉扯大,不離不棄,實在不容易。
“我之所以要永遠紀念她,是真心感恩,她給了我這樣一個美好的家,不僅把孩子一個個帶大,而且教育他們成為有道德的人,而不是因為缺少父愛、缺少關心,就去憎恨這個社會。老先生在記者面前喃喃自語。
如今,思念妻子美棠時,老人會掏出自己心愛的口琴,吹一曲《花好月圓》,這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平如與美棠婚戀之初的流行歌曲,美棠也愛吟唱。陪伴平如老人的還有一隻名叫阿咪的老貓,這只貓見證了平如與美棠相處的最後一段美好時光。
“那些年,父親不在的時候,母親一直堅持‘你們的父親是個好人’,父親母親其實很普通,但我們從父母身上看到的,或許真的是一個大時代的傳奇。陪伴在側的三兒子饒樂曾對記者說。
今天,當和平、富足、安樂等形容詞降臨在饒平如的孫輩身上時,他們更希望屬於祖父祖母的那個“童話能繼續下去。
饒平如
生于1922年,黃埔軍校十八期學員。他參加過抗戰、內戰,做過編輯、美編,在《大眾醫學》雜誌工作。在老伴美棠去世后,饒平如手繪18本畫冊,取名為《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記述了他與美棠從初識到相處的近六十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