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奇爱博士 利弗尔
1998年,陈凯歌磨刀霍霍,拍了一部和“刺杀”有关的电影。抱定信念的人,必能够孤身决绝挥剑而起,像这样的悲情壮士,说的不止是荆轲,也说赵女与盲女,更说始皇帝嬴政——为了完成霸业,他杀了人,也被人杀,他活下来,坐拥万千子民,偌大的王宫倒如无人之境。
如今,陈凯歌又拍了一部和“赐死”有关的电影。这回,他要杀的是杨贵妃。
我想,他是有殉道情结的。
时间写就命运,无人逆转时间。性格不足以改写宿命,但性格可以决定宿命中人的姿态。
20年过去,陈凯歌拍了许多神话传奇,既成毁誉参半的事实。观众的感情变得很复杂,遥想其早年锋芒,也想他重振风光。他不是不知道,但仍要在回顾展的见面会中再谈《无极》。曾经,他想要凭这部影片辟一片新新天地。
这一原本也可能是国产奇幻类型新起点的尝试,由于编剧、表演、资金、技术种种条件的限制,效果不尽如人意。再等到有像样的同类型作品出现,已经是几年后的《画皮》《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不过,这些影片终究根植于港片早前的血脉。
之后的六年间,陈凯歌开始筹拍大唐鬼宴。与此同时,盗墓文学也带起了一波土生土长的奇幻风潮,从《九层妖塔》到《寻龙诀》,从视觉到叙事的电子游戏感,宣示着年轻一辈的特色与特权。
65岁的陈凯歌早可以功成身退。但他像是小心翼翼地征询,又像是给自己鼓气:我还年轻,可以再拍吧。这种“年轻”,不是比试,而是尝试。他在琢磨新的路,造一场极乐之宴,做殉道的高台。开创和更新奇幻电影的语法,谈人们早已遗忘的信念——这是陈凯歌自己的信念。
看过《妖猫传》的人一定忘不掉这场从色彩、置景到运镜都繁复独特的视觉盛宴。“极乐之宴”是唐明皇为杨贵妃所设的庆生晚宴,四面八方客云集于此,无论男女、老少、高低、尊卑,共赏歌舞、美酒、牡丹、佳人。
这场盛宴是从一场幻术开始的。鱼跃空中,上天入地,少年成鹤,猛虎成花。镜头是灵动的,特效是精致的,但和魔术瞬间的移形换影不同,这些画面经得住慢镜的凝视,甚至慢得像是对刻薄目光的撩拨和挑衅。
至于色彩方面的红与绿,前有天使爱美丽的浪漫、二手玫瑰的骚气、革命年代的怀旧,《妖猫传》的却将红与绿用的又华丽,又压抑。整个亮度因为场景中无处不在的灯火提亮了,饱和度可谓浓艳,也因此亮的更暴露,暗的更隐秘。在圆环酒池和人群的簇拥下,这场展示盛唐开明的宴会竟有点封闭和局促。
许多人盛赞这场盛宴的繁华,但其实这种视觉设计的厉害不但在于对盛唐奇观的极尽想象,更在于其中所蕴含的复杂层次。看完片子,你可以再回想下阿部仲麻吕对极乐之宴的层层忆述中,一转身,一定格,画面就可以是人走茶凉,草衰木枯,却全然不显跳脱。
《妖猫传》的奇幻就立于这样一场“极乐之乐、乐极生悲”的视觉印象之上。以这个奇幻空间作为节点,联结的是电影与文学(跨媒介),政府与资本(跨产业),前朝与今朝(跨时代),中国与日本(跨国族)。
改编自日本玄幻小说的《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写尽一个日本人梦回大唐的想象,远道求法的空海多少有作者梦枕獏寄身其中的影子。电影中增加白居易的笔墨,其创作《长恨歌》的艰难贯穿始终,则也必然有陈凯歌艺术创作言志的意味。
再对照陈凯歌和梦枕獏去襄阳看景造城,白居易和空海到故地问史,李白与阿部仲麻吕相聚极乐之宴。似曾相识,虚虚实实。时间是流动的,空间是永恒的,而电影则捕捉散布在时空中的碎片,编织成幻术。
白居易写《长恨歌》的时候已经距离那场盛宴三十年,他的白描却仿似亲眼所见。洪升写《长生殿》更是自由放飞,在白居易的基础上“以讹传讹”,丰富了唐玄宗埋玉、哭像等细节,成就其作品中的经典。
空海和梦枕貘追寻的都不是“史实”,而是“史诗”里供人想象的余地。极乐之宴之后,兵荒马乱的残局要以贵妃的自尽来救场,文化包容的唐朝甚至容不下一个女人,真实的唐朝是否真的如想象中开放?不管怎么说,开放的精神,却是在艺术中被塑造和流传下来,吸引着无数人的朝圣向往。
从武侠片到奇幻片,从唐风古韵到诡谲想象,从视觉奇观到空间叙事,《妖猫传》要完成古装传奇的一种转型,在历史的叙述与荒诞的想象中找一个虚实两相宜的“怪谈”笔法。吸收了大唐文化的日本小说,这次又被陈凯歌借力来反推中华文化。他希望借助情节使观众进入,却能够再谈点情节之外的东西。
一直以来,他追寻哲学寓言的心思没有变,但也探索着进入其中的平易路径。以日本小说擅长的缜密推理为线,影片一开始,追着妖猫的踪迹,看似解密的同时,观众早已掉入妖猫布下的疑阵。陈凯歌让人养了六只猫,以表现不同的情绪。但妖猫究竟是谁?
虽然我们会在影片中看到妖猫的影子,听到妖猫的声音,看到妖猫的样子,也见到妖猫的附体。但妖猫并不是实形。过去,国产电影解释不了、难以解释的漏洞常会甩锅给“心魔”,《妖猫传》却要讲心念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寻着追猫的踪迹,观众跟着空海与白居易重访极乐之宴。影片以此一分为二,前半段无明确视点,线索多,节奏快,情节奇,后半段则转移为日本遣唐使阿部仲麻吕(晁恒)的日记做叙述主视点,从旁白、对白、音效 、画面缔造多个空间,反复再现极乐之宴的种种细节——此处反倒是叙述者(阿部/导演)更大的诡计,在阿部的叙述中,究竟哪些是他看到的,听到的?
实际上,杨贵妃的面貌是一众男人凭情感幻化出的。但中国导演中最不直男癌的陈凯歌并没有让杨贵妃成为任男权话语打扮的小姑娘。马嵬坡兵变下一场各怀鬼胎的幻术表演里,导演赋予杨贵妃一种无我的神性,也是他本人的理想境界:信,则永生。
中国人是崇尚成王败寇的,自以为赢了的人就会专揽涂抹往事的大权。陈凯歌不以为然:“尽力为大众做一点事,成功者得了荣誉,失败者得了敬意。他们的决定不得自任何人的命令,所以不是为了别人才做;他们的行为又给别人以福泽,所以也不是为自己才做。”
《孩子王》的荣耀之后,陈凯歌就将青春的往事封存了。尽管要拍艺术片,陈凯歌还是会担负起一些民族的、产业的、工业的责任,就像闯荡好莱坞的张艺谋一样,这是那一代人的使命。
除了电影中对奇幻景观的开发,陈凯歌这一场极乐之宴,凭其在日本的声望和资源,与当地创作者、演员、投资方携手合作。之前粉丝所担心的画风违和不但没有发生,全片演员都有相当精彩的表演,小到即使是配音,染谷将太、阿部宽、松坂庆子讲话的口型,都能看出时间的投入。第一次,我们的跨国对话竟不像是蹭流量尬聊。
其次,这场极乐之宴耗资12亿打造一座盛世唐城——很奢,但很值。以此种形式联结民间资本与政府对电影的投资,特别是地方政府的主动性投入,既打通了产业链,活络了电影资本,反过来也以富含艺术与专业性的考量,辅助地景行销与城市观光。
一路以来,无论是推理模式,奇幻风格,立新的过程却还是为了追寻不随现实起落变迁的人文传统。所以当年做知青砍掉的树,陈凯歌要在襄阳所建的唐城里种起来——戏假情真,也是白居易得以写成《长恨歌》的悟道。
(来源:文慧园路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