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斯·安德森的《犬之岛》曲解了日本文化?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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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执导的定格动画《犬之岛》(Isle of Dogs)于4月20日登陆中国内地院线。长久以来,“韦斯·安德森”的名字就是电影品质的保证。对于中国影迷来说,能够第一次在家门口看到他的作品,实乃幸事。然而,安德森的这部新作却在美国文化圈惹出一场争议。

《犬之岛》的故事发生在未来日本的某个城市,市长小林(其形象以日本传奇影星三船敏郎为模版)本就是猫奴一枚,加上当地爆发了“犬流感”,便趁机下令把城市里的所有犬类都流放到一座漂浮的垃圾岛(据导演介绍,其原型包括了日本著名无人荒岛“军舰岛”——但他们并未去那岛上采风,只是通过“谷歌地图”来了解该岛)上,就连养子中孝的爱犬点点也不放过。

为了找回点点,12岁的中孝独自劫持了一架飞机来到垃圾岛,在五只性格各异的汪星人的帮助下,中孝不但与点点重聚,还挫败了市长的阴谋,让汪星人得以重返城市。

《犬之岛》先是作为今年柏林电影节的开幕片,获得媒体一片赞誉,最终也得到以汤姆·提克威领衔的主竞赛单元评审团的垂青,拿下最佳导演银熊奖。

3月23日,该片在北美部分影院公映,几乎获得影评人与观众的一致认可,在影评网站“烂番茄”上目前仍有着高达91%的好评率;虽然没有进行大规模放映,但随着每周影院数量的增加,票房成绩也稳步攀升。

对于西方观众而言,除了韦斯·安德森一贯擅长的出色的角色塑造,以及对情感细致入微的展现外,片中无处不在的日式风情也让他们一饱眼福。不过,事物总有其两面性,围绕着《犬之岛》对于日本社会与文化的呈现角度,西方媒体尤其是导演本国的媒体却意见不一。早在一个月前,便有不少影评人发文非难韦斯·安德森。

打响头一枪的是《洛杉矶时报》的亚裔影评人Justin Chang,总体上,他对影片持肯定意见,但也指出了导演处理那些日本人角色时,欠缺考虑,落入了带有种族主义眼光的模式化窠臼。此文一出,顿时成为社交媒体上转发的热点。

很快,Justin Chang的同事、日裔女影评人Jen Yamato也在推特上表示:“本片号称是在致敬,其实却以多种方式故意地无视、挪用、排挤了日本文化和日本民众。这真的很丑陋。”不久,包括《华盛顿邮报》影评人Ann Hornaday、英国《卫报》影评人Steve Rose和《滚石》杂志影评人David Fear等在内,接二连三发出抨击《犬之岛》的声音,而他们集中使用的一个名词,便是近年来在美国媒体上出镜率颇高的“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一词。

“文化挪用”原本仅是个社会学名词,指的是相当处于强势的某种文化,从弱势文化那里借用对方的东西。随着近年来欧美社会越来越强调政治正确,“文化挪用”走出书本,常因为牵涉到名流与明星的关系,而成为西方社会大讨论的主题。

例如华裔篮球明星林书豪理了“脏脏辫”的新发型,或是黑人歌手法瑞尔·威廉姆斯(Pharrell Williams)身着美国印第安人头饰,登上杂志封面,甚至是波士顿美术馆展出莫奈名作《日本女人》时邀请观众身着和服体验等,但凡穿着打扮上用到了“非我族类”的元素,往往就会惹来纠纷。

一方的意见就是,你又不是黑人(印第安人、土著人、日本人),又不了解他们的文化,拿来就穿身上,这是不尊重;另一方则会认为,此举是在向对方的文化表达敬意,我虽不是他们一族,但我热爱对方的文化,希望多做交流,体验一下有何不可?

结果,判断是否“文化挪用”的标准,很多时候看的就是这种致敬是否诚恳,又或者只是流于表面的剥削和消费。换句话说,看你走不走心。但是,什么事情一说到“心”,就见仁见智了。你说我亵渎,我说我诚心,结果往往沦为诛心之论,很多时候究竟“挪用”不“挪用”,也只能看谁嗓门比较大来决定了。

说回《犬之岛》,批评该片的意见,主要集中在三方面。首当其冲的,是导演选择不给片中日本人角色配字幕的做法。

主人公中孝在垃圾岛上遇到的五只主角狗狗分别是“老板”(比尔·莫瑞配音)、“首领”(布莱恩·科兰斯顿配音)、“公爵”(杰夫·高布伦配音)、“君主”(爱德华·诺顿配音)和“国王”(鲍勃·巴拉班配音)。结果,导演以所谓的“翻译配音”方式,让它们说出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反倒是片中出现的大量日本人角色——中孝、科学家、政客、广大市民等说的日语既没有英语配音,也没有英语字幕,西方观众只能看其手势、表情来猜个大概。

于是乎,在一部主要说英语的电影里,本该作为日本主人的这群日本人类,反倒说着观众(懂日语的除外)听不懂的外语,顿时便有了身在异乡为异客的陌生感,被排除在外,令那些批评《犬之岛》的影评人颇为不满。

第二点则在于,自称对于日本充满强烈感情的导演韦斯·安德森,在《犬之岛》中置入了大量西方人眼中最具日本特色的文化元素:相扑、动漫、樱花、寿司、太鼓、俳句……在充满异国情调的同时,也落下了模式化(stereotype)的口实。

《滚石》杂志的大卫·菲尔就认为:“向外国文化致敬,和将你从外国电影里捡拾来的各种元素堆在一起,当作某种富有异域情调的背景板,这根本就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而这也就是《犬之岛》的问题所在。”

最后,《犬之岛》的故事里还有个白人角色:美国交换生翠西(格蕾塔·葛韦格配音)。狗狗被流放,政策有猫腻。但片中的日本民众大多唯唯诺诺,无人敢做抗议。只有翠西揭竿而起,率领日本人声讨市长,最终伸张了正义,挽救了“人类的朋友”。

看片量大又较为敏感的观众,肯定会从翠西这个形象上看到“白人救世主”的影子。几十年来,有多多少少的好莱坞电影里面,都出现过这种白人来到欠发达地区,挽救当地人于水火的故事。

因此有批评者指出,安德森所谓“《犬之岛》是写给日本的一封情书”不过是个幌子,日本其实只是片中的背景板,故事内核仍是标准的美国白人叙事套路。这么一看,他用到再多的日本文化元素,都不可能是“致敬”,而只能是不走心的“文化挪用”。

不过,也就在社交网络上针对《犬之岛》抨击声最强烈的那几天,始作俑者贾斯汀·张却接受了英国《每日电讯报》的采访,他表示推特上网民热情的转发,其实是误读了他那篇影评的原意,他并非是要向该片宣战,而且甚至谈不上被《犬之岛》伤害到了感情。

更有趣的是,《纽约》杂志旗下的日裔影评人Emiliy Yoshida采访了几位已看过《犬之岛》的土生土长日本人,他们大多表示很喜欢这部电影,对日本文化的呈现也无不敬之处。

也就是说,一边是西方影评人(除少数几位属亚裔外,大多是纯欧美人)为日本文化与日本观众鸣不平;另一边日本观众自己却表示,并未受到伤害。

事实上,早先关于《奇异博士》中蒂尔达·斯温顿一角、《攻壳机动队》中斯嘉丽·约翰逊一角、《长城》中马特·戴蒙一角涉嫌“洗白”(whitewashing)的争议——即用白人演员来饰演本该由亚洲人出演的角色——爆发之时,也是西方媒体与本该“吃瓜”的欧美群众闹得火热,多数亚洲人反倒无动于衷,见怪不怪。

这一方面是东西方不同文化习惯以及西方长期文化强势的结果,另一方面,手握政治正确利剑痛批好莱坞的西方媒体与民众,似乎也有意无意地扮演起了“白人救世主”的角色。其针对“东方主义”(orientalism)的批评,本身又呈现出某些“东方主义”的元素来。

说了这么多,评价一部电影优劣与否的标尺,似乎从来都不应该是符合政治正确的要求与否,还是要看故事和角色本身。《犬之岛》究竟能否打动你,不妨亲自走进影院了解一下。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