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中美兩種世界秩序觀及其沖突

聯合早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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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太日報訊】在國際事務上,英美國家和中國之間存在著兩種很不相同的思維方式,兩者都關切世界秩序,但兩者的世界秩序觀很不相同。今天中國和美國之間很多方面的沖突,根源就是兩者之間的不同世界秩序觀。當中國堅信自己一直在努力維持國際秩序的時候,美國(和西方)一直在叫嚷中國在挑戰世界秩序,并對此深信不疑。不難發現,盡管中美兩國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秩序里面,但中國所說的和美國所說的“世界秩序”之間存在著差距,甚至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秩序”。

英美國家或者廣義上的西方國家相信,能力或者硬實力及建立在硬實力之上的世界秩序。盡管它們也強調軟力量或者思想道德說教等,但它們也意識到即使是軟力量,也需要硬實力作為基礎。沒有硬實力作為背景,無論怎么好的軟力量也不是力量。再者,一個國家軟力量的傳播和擴散,更是需要硬力量的推動。實際上也如此。西方各方面的價值觀(包括宗教文化、政治等等)在世界上的擴散,從來就和西方的硬力量(經濟、政治甚至軍事力量)結合在一起的。西方各國的世界秩序觀無一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無論是傳統上的帝國體系還是近代以來的主權國家體系。所不同的是,帝國體系表現出來的是赤裸裸的國家之間的不平等,而近代以來的主權國家體系,可以用形式上的平等來掩飾事實上的不平等。

中國也有世界秩序觀。傳統上稱為“天下觀”。“天下觀”體現的是中國的大同世界觀,其核心就是和諧、和平。在體制上,最接近“天下觀”的是朝貢體系。朝貢體系的本質是中國向其它國家單邊開放的貿易體系。這個體系也是以中國自己為中心的秩序,對中國來說,國際秩序只是國內秩序的向外延伸而已。在哲學層面,這表達于中國的名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哲學強調的是道德,但個人道德從來沒有幫助中國確立一個真正的“天下”(世界秩序)。實際上,中國的“天下”經常難以為繼,在國家能力強的時候,國家的疆界就大一些,而能力弱的時候,疆界就會變小。也就是說,中國的“天下”具有巨大的不確定性。在近代西方主權概念到來之后,傳統的“天下”就注定要消失。主權國家秩序強調的是一個確定的邊界。至少從理論上說,根據主權國家理論,一個國家無論大小、無論強弱,其領土可以保持完整,而不受國際環境的變遷。(在實際層面,國家間的關系從來沒有符合主權國家理論,但這一理論已經為世界所接受。)

平等原則掩飾下的不平等體系

近代之后,中國已經拋棄了傳統的“天下觀”,而接受了西方的世界秩序觀。到今天,中國已經是國際社會的內在部分,加入了包括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幾乎所有以西方為主導的國際組織,并在里面發揮著積極的作用。美國為什么要說中國在挑戰美國的國際秩序呢?中國很多人很不理解美國的看法。但實際上,這是兩種不同的世界秩序觀所致。

從形式上看,當代世界體系的核心就是聯合國體系。但對聯合國體系,美國和中國具有很不相同的理解和認知。如上所說,英美國家相信建立在能力之上的世界秩序。近代以來,盡管主權國家間確立了平等原則,但實際上是不平等的。聯合國體系就是在平等原則掩飾下的不平等體系。聯合國是主權國際的聯合體,各主權國家一律平等,都是聯合國成員國。但是對美國來說,聯合國只是美國(西方力量)的外在制度表達。聯合國是以美國西方力量為基礎的,沒有美國西方也就沒有聯合國。美國是聯合國的核心,在這一體系內部,所有國家都要幫助美國鞏固這一能力基礎,而不是去弱化它。當美國感覺到不能通過聯合國體系,來強化美國能力基礎之上的世界秩序的時候,聯合國對美國就變得不太相關了。在聯合國之外,美國還建立了各式各樣的聯盟體系。聯盟就是美國自己主導的“小聯合國”體系,就是為了強化美國自身的力量。

此外,主權國家體系的不平等性還表現在美國所強調的“軟力量”方面。在美國西方看來,聯合國之內的所有國家不可能是平等的。例如,聯合國里面包容著民主國家和非民主國家,而這兩者之間是不可能平等的。美國建立在“一神教”基礎之上的文化概念,決定了其國際關系的一個目標就是要改變其它國家的價值體系。對美國來說,一個國家如果是民主的,那就是“我類”;如果不是民主的,那就是“異類”。民主與否本來是一個主權國家的內政,但美國人把民主推廣作為國際關系的一個主要概念。這也就是很多國家把“民主”視為是國家軟力量的一個主要原因,因為一旦接受了民主,就變成美國的“我類”。冷戰后,美國等國家竭力推廣“民主同盟”的概念,這已經使得國際秩序高度意識形態化。(當然,這并不表明,“民主”可以成為世界秩序的基礎。)

當代中國也相信世界秩序,致力于世界秩序的建設。隨著中國的崛起和其在世界秩序中所扮演角色的變遷,中國的世界秩序觀變得重要起來。但中國的世界秩序觀和美國的很不相同。再拿聯合國體系來說,中國的看法和行為很難和美國的找到一致性。中國所認同的世界秩序的主體就是聯合國。在今天的世界大國中,很少像中國那樣那么看重聯合國。對中國來說,聯合國是平等國家的聯合體,應當體現民主原則和包容性。中國很少在乎一個國家內部實行的是什么樣的政治制度。這可能是中國世俗文化的反映,世俗文化表明中國不會有意圖去改變另外一個國家的內部體制,而具有不同內部體制的國家,在世界秩序里應當具有平等的權利。

中國相信聯合國,其很多國際活動也在聯合國構架內進行,包括聯合國維和部隊、核不擴散、氣候環保等等重大問題領域。美國則不太一樣,聯合國只是美國的工具,為我所用,不利于我的,就不重視,甚至不參加。實際上,在聯合國內部,在很多問題上,中國也少有和美國合作,而更多的是和其它大國,主要是俄羅斯合作。但也正因為中國在聯合國內部不能認同美國西方的一些價值觀,美國西方反過來認為中國加入國際組織具有很大的功利性,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沒有“原則”和“道德”(當然指的是西方所認同的“原則”和“價值”)。

中美都還需要聯合國體系

現在的問題是,中美兩國不同的世界秩序觀會如何影響世界秩序的未來?美國對聯合國和國際貿易組織等的興趣似乎越來越小,而把重點轉向聯盟建設,包括軍事戰略同盟(例如美日同盟)和經濟戰略同盟(例如TPP)。而中國也在建設其以自己為中心的區域秩序,例如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等。中國認為,自己的行為并不是和現存國家體系競爭,更不是要取代現存國際體系,而是作為現存國際體系的補充。不過,在美國看來,中國這樣做是要另起爐灶,用自己為中心的體系取代以美國為中心的秩序。這就是為什么說美國相信中國在挑戰現存世界體系。

中美兩國的世界秩序觀已經對世界秩序產生了重大影響。如果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未來的世界秩序是可見的,以往兩國互動的平臺即聯合國等國際組織體系會變得越來越不重要,而分離的力量(即美國所建設的平臺和中國所建設的平臺)則會變得越來越重要。問題在于,這樣下去會不會導致兩個世界秩序的出現?這兩個世界秩序之間的關系又是如何,是和平共處還是戰爭沖突?

中美兩國之間所能達到的一個“共識”就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世界秩序。盡管美國因為現存世界秩序已經不能使其國家利益最大化而轉向同盟建設,但美國也并不是要放棄現存世界秩序。美國的意圖仍然是要改造或者重建世界秩序。而中國實際上并沒有要離開現存世界秩序。中國在聯合國內部的作為表明,中國比美國更為“保守”,是要強化這個秩序。中國更沒有任何計劃要另起爐灶,組建自己的世界秩序。

這表明,中美兩國要共建一個世界秩序的可能性仍然存在。盡管中國理解美國的同盟行為,因為這是歷史的產物,但在中國看來,美國的同盟行為不能過度損害中國的根本利益。恰恰是因為美國的同盟行為損害著中國的利益,而同時美國也沒有任何可能性去解散這些同盟,中國很難相信可以只依賴現存世界秩序,來保護和增進自己的國家利益。如同美國,中國也需要一些自己的區域甚至國際平臺,借此來保護和增進自己的國家利益。

就中美兩國互動來看,未來世界秩序的發展有兩個方向。第一是鞏固現存的平臺和現存的秩序,第二是建立新的國際平臺和秩序。就第一種情形來說,美國不會容許中國脫離現存世界秩序,而中國本身也不會離開這個秩序,這表明中美兩國仍然可以繼續在現存世界秩序內部互動,或者合作,或者斗爭,斗爭中含有妥協,通過斗爭達致合作。就第二種情形來說,中國和美國需要構建更多新的互動平臺,共同來維持現存世界秩序甚至共同建設一個新秩序。

在這個方面,中美雙邊之間已經有了一些比較有效的平臺,例如中美經濟和戰略對話。不過,這樣的平臺迄今為止關切的是雙邊之間的問題,而非全球性問題。在今后,隨著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的作用越來越大,類似平臺的內容和功能必然會擴大,涉及到世界主要事務。不管是維持現存世界秩序還是構建新的世界秩序,其目標都是為了避免歷史上不斷重復的霸權戰爭,實現中美兩國的和平共存和世界和平。這應當是新型大國關系最主要的目標。

** (作者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