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大家闺秀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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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莉莉

那是1955年的夏日,南锣鼓巷石阶旁,少女白衬衫背带裤,肩上搭着两条松松的麻花辫,一蹦一跳地来到古琴大师、民航局顾问查阜西的家。

小姑娘进了屋,望了望查老爷的书房,里面书架很大,摆满了书籍。她转身把民航局发给查老爷的工资递给查师母,再接过师母给的一把糖。这把糖,承包了她一天快乐。

有时候,小姑娘还会在侧厅看见父亲吴老爷。查老爷抚琴,吴老爷吹箫,正应了那句“共约岁寒松竹友”。

苏州小姐进北京城,世事难料家道中落

小姑娘名叫吴茜,原是苏州名门之女。吴家世代显贵,书香门第,为官从艺,皆满腹经纶,笃重道义。结交之友,亦风流倜傥,清正儒雅,其中值得称道者,便是查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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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时代的吴茜

查阜西,是吴茜父亲吴鹤望的至交好友。俩人有多好,一段子可蔽之。一日,吴老爷去查老爷家中拜访,见他愁眉紧锁,便问何故?

查老爷说,有人要在他家前面盖房,挡住了阳光,苏州冬季阴冷,如何度日啊!吴老爷听后没言语,再来拜访时,递上一张地契,“查兄,门前地归你,房子盖不成,没人夺你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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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的父亲和祖母在苏州祖宅

正是这相知相敬的莫逆之交,让两航起义大功臣查阜西进京上任民航局顾问时,毅然带上吴鹤望为秘书,兄弟二人一同北上,珠联璧合,何其快哉!

也正是因此,年仅八岁的吴茜告别了吴侬软语之地,定居皇城根儿,从江南女子,蜕变为半个北京大妞。以至于几十年后,杨绛先生颇为得意地对她说:“你这苏州话可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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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先生百年寿诞时,吴茜贺寿探望

吴茜的祖父是个很有心思的人,家中文玩珠宝颇多,就在墙壁后面做了个“隔层”,把一部分东西藏起来。父亲鹤望胆小怕事,解放前“闹日本鬼子”时,光顾着逃命了,家中财产损失殆尽。更为悲惨的是,吴茜母亲携带首饰逃跑时遭遇日本人,受了刺激,为以后的不幸结局埋下伏笔。

吴茜一家人初来北京,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家里三间房,墙上挂的是列宾的作品,画上的小女孩穿着粉衣服。旁边挂在苏里科夫的画,画上的妇女一袭黑衣。里屋挂的是列维坦的油画,树林里有条小河沟,美不胜收。

父亲吴鹤望多才多艺,不仅画国画,还会唱昆曲,在民航局礼堂上唱《玉堂春》。吴鹤望早年跟随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老先生学习古典文学,热爱考古、文物,曾有机会去北京文物局工作,但母亲觉得文物局工资太低,不让去,也就作罢。吴茜想,如果父亲去了文物局,现在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专家了吧。

吴茜的幸福童年,在母亲患了精神分裂症后,戛然而止。吴茜的外公是美国圣约翰大学毕业生,曾给宋子文当过私人秘书,外婆娘家是开金店的。解放后,外婆一家在上海住着三层小洋楼,屋里有欧式壁炉,总强过北京的蜂窝煤炉子。于是,外婆就把母亲接到上海居住,亲自照顾。

母亲走后,家就散了。1958年,民航局下放劳动,父亲吴鹤望自愿报名,来到浙江嘉兴地区吴兴县劳动。后来,他干脆辞了职,当起农民,彻底响应工农兵结合号召去了。父母走后,吴茜和姐姐就住进了学校,家里的三居室,也不知怎么就没了,至于家当,也就当成破破烂烂贱卖了。

才女痴迷君子之艺,大师青睐学业大进

吴鹤望早年师从书画大师吴湖帆。吴湖帆出版《梅景书屋画册》,赠给吴鹤望,吴茜看到了,拿起毛笔就临摹里面的山水画,惹得父亲大呼:“哟呵,比我胆子还大!”

吴茜画画,起先全靠自学,一到周末就趴在桌子上画小人。大冬天,吴茜穿着棉袄,去女十四中上学,路过段祺瑞府,就画了一张以段府石狮子为背景,顶着西北风走在路上的“吴茜上学图”。父亲看了,什么也没说,给女儿买回一堆学习绘画的精装书,就此,吴茜的艺术生涯就算开启了……

吴茜痴迷画人物,历史课上,老师台上讲课,她台下给老师画肖像,画完了还要放在铅笔盒里,端详一下像不像。如此“学习态度”,吴茜自然没考上高中,进入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学习美术,从此如鱼得水,优哉游哉。

上学时,吴茜的速写作业,总是超额完成,老师要求一个星期完成十张,她肯定要交上二十张。夏天,全校睡午觉,只有她站在院子里画画,周末,更是通宵在素描室里画石膏,拿着铅笔一点一点排线条……热爱、天赋加用功,让吴茜很快成为学校中的佼佼者,有人称赞她的画作,她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欢喜。

毕业后,18岁的吴茜被分配到装潢设计研究室,同时开始了新的拜师路。齐白石曾称赞李苦禅,“他也超过我了”。吴茜便去苦老家登门求教,却不知道交学费。苦老道,你每个月把画拿给我看,我也不要你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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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和李苦禅老师的合影

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旁人可能会认为,吴茜年少无知,懵懵懂懂,打动苦老是运气使然。但实际上,苦老收她为徒,自有一番道理,此女年纪虽轻,但勇气可嘉,才华禀赋,“女流里没有这么好的笔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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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代表作《傣家少女》

吴茜听人说,一代宗师叶浅予先生就住在装潢研究院附近,便唐突登门,再一次获得青睐。吴茜的作品,叶浅予都会亲自指导、修改。一次,吴茜画老妇,肩膀线条画得比较碎,叶大师拿过铅笔,说道,“越是关键部位,越要稳、准、狠”。说完,他在吴茜画的人物旁,亲自做示范,教她怎么用笔,无微不至,可见一斑。

叶浅予有张作品《印度舞》,画面上三个印度女子,翩翩起舞,宛若仙女。叶大师很是得意,吴茜借去,挂在画室,每天端详,改日送还,交上临摹作品。叶公笑道,“就一个缺点,太像了!”

在大师们的指导下,吴茜绘画水平日益精进。大师们的才华,提升了她的艺术生涯,大师们的苦难,也如刀割,深深刻在她的心上。文革期间,叶浅予入狱,面壁、封笔整十年,出狱后,吴茜探望,惊讶道,“您怎么还会说话啊?”,叶浅予回答,“我可以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谁曾想,一幅《荷塘翠鸟》,竟成了李苦禅画“黑画”的罪证。苦老住在协和医院附近的煤渣胡同,屋子很小,有张八仙桌,他端出砚台,要给吴茜“比划比划”,老伴急了,怒斥“你说说就行了,还要动笔啊!”说完,一个擀面板扔在桌上,苦老不言,照样“比划”怎么画荷花,怎么画莲蓬。

临了,吴茜想求幅画,苦老二话没说,就去柜橱翻,老伴又急了,“你干什么,你不能随便给!”苦老回怼,“你懂什么,你管那么多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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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素描作品

吴茜告辞,苦老夫人竟要相送,让吴茜受宠若惊。走到大门口,夫人神情黯然,“不是我不让你来,只是马上要批黑画了,批的就是李苦禅。”说完,这位中央美院的校医,眼圈红了。

批斗的地点在中国美术馆,那些名家名作,恨不得在地上踩着。吴茜望着那幅被批为“黑画”的《荷塘翠鸟》,十分不解,“这不就是荷花吗?”她难过万分,却不敢为老师辩解什么。

文革期间,苦老沉寂了很久,就连毛笔也被没收了。画家没了毛笔,就如飞鸟被剪断翅膀,苦老心中苦闷,度日如年,每天在胡同瞎溜达,看见卖爆米花的,就买上一包,直到那阵风儿过去,才重新拿起笔...

慧友德才皆为表率,闺蜜早逝心头之殇

吴茜一生有两个“亲闺蜜”,一个是中国最杰出的女画家周思聪、另一个就是被钱钟书杨绛称为“唯一杰作”的爱女钱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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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吴茜和周思聪

周思聪年长四岁,叫吴茜“小吴”,吴茜也不见外,叫她“思聪”。第一次见面,思聪还单身,宿舍里床单洁白,枕头也特干净,让人看了心里舒坦。

后来,思聪结婚了,先生是画家卢沉,夫妻俩要去干校劳动,北京家中只剩下婆婆和三个月大的儿子。婆婆是苏州人,别人说话她听不懂,她说话别人也听不懂,就想找个“伴儿”。思聪知道吴茜是苏州人,就请她帮忙。那段时间,吴茜晚上在唱机厂食堂吃完饭,就跑到思聪家给老婆婆“就伴儿”。

几个月后,思聪回来了,问吴茜愿不愿意去北京画院工作。“什么?”吴茜以为自己听错了。思聪又重复了一遍,吴茜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太愿意了”。

很快,思聪就把吴茜的几幅速写交给艺术委员会。为啥选速写呢,因为要想判断一位画家基本功深厚不深厚,艺术上有没有灵气,看速写一目了然。结果,艺术委员会一致通过:“这人行啊!”此后,每当有人夸赞吴茜的作品,思聪都会骄傲地说:“我推荐的人能差吗?”

在画院,吴茜的画案贴着墙,旁边就是思聪的画案。时不常的,吴茜就过去看思聪作画,有时候,思聪也会过来看吴茜画。一次,吴茜刚从藏区回来,总是画牦牛,思聪看了技痒,走过来说,“小吴,看我画的牦牛。”说完,提笔一气画了幅八平尺的大作,吴茜视为珍宝,至今珍藏。

思聪的勤勉,让吴茜难忘。1978年,思聪和吴茜去河北邢台写生,俩人住在一个小院儿里,三餐就是窝头咸菜,一碗粥几个米粒都数得出来。两人白天把村里的男女老少请来写生,晚上九点拉闸停电,吴茜洗漱完就钻进被窝,一觉醒来,发现思聪床上摆着一溜儿人物肖像,就问“你什么时候画的呀?”思聪回答说:“你睡觉的时候,我打着手电筒画的。”

在吴茜心里,思聪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出女画家,更是志同道合、耳鬓厮磨的好知己。思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本事,更是让吴茜赞叹不已。

思聪的丈夫卢沉,是个才子,生活上却是个蛮可爱的男人。结婚前母亲伺候,结婚后思聪照顾,自己连块手绢也没洗过,他会在给学生修改画时,堂而皇之地从兜里掏出只袜子,也会在思聪生病住院时,足足吃上一个月的方便面……思聪本不爱说话,却爱和吴茜唠叨这不让人省心的老公,弄得吴茜跟着着急。

四十多岁时,思聪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再加上正在创作组画《矿工图》,精神压力十分巨大。吴茜看着心疼,说你还是画些荷花吧,思聪却说,“这是卢沉的创意。”

1991年,吴茜患病,住院手术,思聪来信,“我只叮嘱你一件事,就是你的情绪一定要放松,不是假装不在乎,而是真的放松,一切置之度外。以前,我有点自己的时间,就想做点事,看书、画画。其实这是短见了。人云,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学问第三,不无道理。”

思聪的离去,悲惨而突然。她肚子疼了三天,才在先生的陪伴下去医院,一个实习医生说她有黄疸,得去传染病医院,两人赶紧打车来到小汤山,那里的医生经过会诊,发现竟然是急性胰腺炎,需要抢救,但这家医院没有抢救设备。卢先生想要带妻子回城里,医生说“太迟了”……

北京画院院长、思聪的学生王明明急忙赶到医院,思聪说了句,“明明你来了”,就又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一代才女英年早逝。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吴茜每想到思聪,都会哭一场,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人突然就走了。

吴茜说,认识思聪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名门淑女红颜薄命,为人师表大爱无声

吴茜结识钱瑗,是因为钱瑗第一任丈夫王德一。文革期间,吴茜去崇文区香厂路小学参加教育革命展览会,认识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青年教师王德一。当时,王德一三十来岁,是北师大美工队长,回家后,他跟钱瑗说,吴茜的“小人儿”画得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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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时期的钱媛

然而,悲剧很快来临,王德一遭到诬陷,造反派要他交出“黑名单”,可他手中没有“黑名单”。王德一一介书生,以名节为重,不堪受辱,就上吊自杀了。

后来,钱瑗告诉吴茜,王德一出事那天特别冷,大清早天还黑着,她朦朦胧胧看见王德一站在卧室门口,背着个小黄书包,里面是钱瑗给他准备的鸡蛋和面包。他就站在那儿,望着妻子,望了很久很久,就走了。钱瑗说她太困了,就又睡了,醒来才知道,已经和丈夫天人永别。

那天晚上,钱瑗回到娘家,母亲杨绛拍着她的肩膀,只说了三个字,“坚强点”。

王德一走后没多久,就是春节了,钱瑗的父亲钱钟书、母亲杨绛都去外地干校劳动,她就请吴茜陪她过节。那时候,钱老一家住在东单,本是个三居室,有个造反派夫妻俩觉得钱家房子太多,也搬进来了,一户房子住着两家儿。

吴茜爱睡懒觉,钱瑗就给她做早饭,再去上班。有一次,钱瑗说做芝麻酱花卷,家里芝麻酱只剩一个底儿了,她就加点香油,没想到做出来的花卷特别好吃。母亲杨绛回来后听闻此事,大吃一惊,问了句,“你们俩谁做给谁吃啊?”钱瑗得意地指着吴茜说,“我做给她吃。”

王德一出事的时候,钱瑗才三十出头,很长一段时间,她心灰意冷,不愿与其他男性接触,直到36岁时,才和工程师杨伟成结了婚。杨伟成曾有过一段婚姻,带着一子一女,后来两个孩子被钱瑗视为己出。

杨伟成的儿子叫“小胖儿”,钱瑗说,小胖儿特别好,冬天的蜂窝煤炉,都是小胖负责摆弄。有时候,钱瑗两口子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吃饭。钱老、杨绛先生、钱瑗、杨伟成、孩子们,再加上个“大小孩”吴茜,其乐融融,别提多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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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先生一家三口

吴茜有时候临摹字帖,然后寄给钱瑗,钱瑗就给她爸爸钱钟书看,钱老看了大加赞赏,夸吴茜“笔资”好!吴茜再登门时,钱老就说,“才女来了,才女来了!”

一次,钱老问吴茜,活着的人里头,你最喜欢谁的书法?吴茜脱口而出,喜欢李苦禅的大写意。钱老听罢笑了,随即摇摇头。杨绛赶忙对吴茜说,“你别理他,他跟你逗着玩呢。”

当时,钱钟书和杨绛住在社科院大院里,房屋老旧,墙上的地震裂缝清晰可见。一次,吴茜带了几张父亲画的山水小画,钱老见了,特别喜欢,说能画得这么好的人太少了。吴茜心中一喜,便说是自己让父亲画的,换些柴米钱。钱老听了,赶忙拉开书桌抽屉,拿出80块钱,还让每月都送几幅来,他要送人。吴茜把这事告诉钱瑗,钱瑗说,“没事儿,我家还有存款呢。”

如果说,思聪的离去,让人始料不及,钱瑗的离去,就是在吴茜的心上架了一把钝刀子。

要是钱瑗不那么要强,不会每天备课到凌晨两三点,不会忙到连体检都不去,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离去?最后,腰疼到受不了,才去医院,已是癌症晚期。吴茜去看望钱瑗,杨伟成特意关照不要流眼泪。

病房中的钱瑗头发掉光了,但眼睛还是那么亮,吴茜发现,她越来越像父亲钱钟书了。钱瑗说,她在做高等英语教材的改革方案,如果写不完,就交给另一位教授完成……

钱瑗去世后,吴茜想做个塑像,最终还是被钱老和杨绛先生婉拒了。于是,吴茜唯一念想,就是结婚的时候,钱瑗送给她的那条军用毛毯,现在还在用。钱瑗说,本来想送相册,但后来还是觉得毛毯更实用……

吴茜说,她是傻人有傻福,遇到了思聪和钱瑗这么好的良师益友,她们是那样善良、智慧、敬业,对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吴茜说:“我经常想念她们,怀念她们……”

从艺之路苦乐无边,福慧双修赞誉无限

在画院的工作的日子里,会到偏远地区采风、写生……吴茜吃尽了苦头,却也乐在其中。

1979年,吴茜和同事们去甘南藏族自治区采风。那里的人,生活在高原,离云彩最近。大家奔走相告,说来了两个女的,是画画的。当地有个汉人医生,是上海医科大的高材生,毕业后被分配到这里。他听说此事,十分兴奋,邀请吴茜和同事去做客,把他们当自家人一样,因为他的家人从没有来过。

汉人医生长得很帅,大眼睛,高鼻梁。他娶了一个藏人妻子,生了两个儿子。藏族女人个头小小的,当地人都竖小拇指,意思是她是这里长得最不起眼的。吴茜给医生的家人都画了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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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代表作《藏南少女》

每天清晨,藏族妇女们背着筐,把湿漉漉的牛粪抹成薄片,然后晒成干,放到帐篷里面,当作煮茶的燃料。吴茜进了帐篷,坐在紫羊皮上,面前有个碗,从藏民端来的木头盒里盛些青稞炒面,再从壶里倒些水,捏成手指头粗的长条,就可以吃了。有时候,吴茜把带来的馒头,放在火上烤,焦黄焦黄的,还挺香。

每天写生,吴茜就带两个干馒头。一次,吴茜和同事见到一个藏族妇女拉着一车萝卜,就追上去要买。妇女起先不卖,但看吴茜紧追不舍,就发了善心,回过头送了她们一个,二人如获至宝,回到住处,手起刀落,咔嚓咔嚓,一分为二,如享人间极品也。

藏族人奇怪,汉族人怎么吃“草”也能活命,吴茜在草原采风的两个月,却因为没有蔬菜苦不堪言。两个月没吃蔬菜,吴茜患上严重的便秘,竟然连续十五天无法排便,去医院开了各种药都无济于事,后来,有个藏医给了她一种尼泊尔产的中草药,一吃,立马通便。此种草药,奇臭无比,却救了吴茜一命,回京之时,自然也要带上一瓶。

为了画画,吴茜差点丢了性命。一次,她从玛曲回兰州,坐的是拉煤的拖斗车,上面是麻绳勒着苫布。吴茜双手抱着被子,没抓麻绳。当时已是11月,山上结冰,路况极差,竟生生将吴茜从车上甩了下来,幸亏甩在山内侧,要是甩到外侧,必然掉进万丈悬崖。吴茜惊魂未定,还不忘向山下看了一眼,一辆翻车赫然入目……

对自然的热爱,对艺术的执着,让吴茜的绘画功力日益精进,成为了国内颇有名气的才女画家。她笔下的少数民族女子,巧笑倩兮,婀娜多姿;她描绘的松枝苍鹰,苍劲有力,目光炯炯;还有那些现代派水墨画,寥寥数笔,意境斐然,既有国画的飘逸,也有西洋画的洒脱,甚至能在国际顶级艺术赛事中获得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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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代表作《葫芦架下的维吾尔姑娘》

1989年,法国驻华大使馆的外交官来到北京画院,想请北京画院推荐一幅画,参加代表世界最高水准的法国蒙特卡洛国际现代艺术大奖赛。使馆特意提出一个要求——必须无记名投票。

北京画院不敢怠慢,让每一位画家提交一幅作品,做成幻灯片,投影到墙上。画家们每人一张小纸条,把最喜欢的作品写在上面,只能投一票。画院的艺术室主任悄悄走到吴茜身边,在她耳边说了句,“你的票比院长高”……

后来,吴茜的《夜色》,与来自全球68个国家1600位画家的8400幅作品一起,参加了这场顶级赛事。最终,有217幅作品获奖,其中只有一幅是亚洲艺术家的作品,那就是吴茜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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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代表作《夜色》

吴茜的艺术生涯中,有一位外国老人不得不提。他叫路德维希,是德国的“巧克力大王”,是世界最大的艺术收藏家之一,也是第一个将西方艺术无偿捐赠给中国的西方人。

吴茜与路德维希结缘,是因为中国前驻德国大使梅兆荣。经梅大使引荐,路德维希来到北京,专程拜访何扬、吴茜夫妇。吴茜在北京画院布置了展厅,三面墙挂着同为画家的先生何扬的作品,只在第四面墙挂上自己的八幅作品。

路德维希一米九的个头,带着好几个随从,十分威风,他看了前三面墙,没说什么,看到吴茜那面墙,立刻激动起来了。他用手捶着吴茜的后腰,一个劲说,“我太喜欢你的作品了!”

后来,吴茜才知道,路德维希目光极为挑剔,来中国三十多趟了,一直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作品,直到遇见吴茜,才释然。

路德维希花重金,买下吴茜的八幅画作,永久收藏于德国亚琛美术馆。他还邀请吴茜到德国艺术基金会创作一到两年,给她出大型画册。可惜,回国不久,路德维希便去世了,吴茜虽然没去成德国,但那份无价的友谊,永远留存在心中。

八十载沧桑全略尽,耄耋年名利皆淡薄

北京一处民宅内,吴茜端坐太师椅,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士肃立于前。她略整衣裙,屈身跪拜,拜师颂词悦耳、庄重:一朝为师,终身为母女。

从北京画院退休后,吴茜自觉身体尚可,便收王琴芳女士为关门弟子。琴芳是浙江德清人氏,从小家境贫寒,六岁丧母,为了读书,她抱着弟弟在村里读完小学和初中,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德清三中,再后来,读杭大,考研究生,取得分子生物学专业博士学位……成为农业生物技术专家。这琴芳女士,自己钟灵毓秀,夫婿事业有成,子女好学上进,手足互助和睦,还是浙江省级精神文明家庭。吴茜说,中国的女子若都如琴芳,那真是太棒了!

理科出身的琴芳,从小喜爱艺术,对艺术颇有悟性,退休后拜师学艺。巧的是,吴茜和琴芳的母亲同龄,收了徒弟后,吴茜就多了个女儿。课堂上,琴芳虚心求教,认真笔记,进步神速,课堂下,在公园的荷花池旁,林荫下的步道上,便多了对相伴而行的娘俩。

一次,琴芳邀请吴茜到莫干溪谷小住,白天两人徜徉在湿地公园,晚上琴芳洗手作羹汤,亲自为老师做饭。在北京上课的时候,琴芳会接吴茜到她家里上课,下课后给老师做饭。对于琴芳拿手的江浙菜肴,吴茜赞不绝口。

即使不上课,琴芳也会陪吴茜去奥森公园赏花,一次,师徒俩还驱车几十公里去学做冰皮月饼……吴茜心中感动万分,仿佛眼前这位爱徒,就是自己的亲女儿一般。

晚年的吴茜,生活清净、朴素。一套老居民房内,方桌为案,笔砚摆上,墙上画作,无装无裱...简,便是吴茜一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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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孙敬修先生塑像

闲了,约三五徒弟小友,或家中说说笑笑,或公园闲庭信步。下个馆子,大家互换礼物,吴茜带了墨宝,还要弄个玄虚,“谁得哪幅字,抽签定,全随缘。”

深秋踏青,吴茜必要装扮一番,大红色羽绒服、千里江山图丝巾,再配上俏丽小帽,往枫叶树前一站,“来一张,我这人就爱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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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茜近照

耄耋之年,吴茜还想着画一幅《新疆婚礼图》,美丽的新娘,俊俏的新郎,喜洋洋的来宾,华丽的布景,席间再画上几个汉人,好一派和谐幸福的场面。可惜,吴茜年事已高,再赴新疆不现实,便作罢。本来,若无憾事,岂为人生?

吴茜这一生,看过高朋满座、宾客如云,也经历了家道中落、父离母散,结交贤者鸿儒、女中豪杰,也见过好人含冤、佳人玉碎,庆幸过盛世的喜,也感叹过乱世的哀,见识了人性的至善,也体会了世间的龌龊。

不过,过往,又何必纠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有些人,来过就是永远,有些事,发生了就会了然。人生的通透,就是认清了生活的本质,依然热爱着生活。

和谁都不争,和谁争都不屑,纵使千般沟渠,万般苦难,只要心中有爱,眼中有光,半个世纪回眸,布满皱纹的眼眶里,依然是少女般的纯洁与淡然。

这,便是吴茜,那最后的大家闺秀,理应通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