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從白領到山民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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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暘與景頗的孩子們。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我和李暘的通話,就像是一場和大山爭搶手機信號的拉鋸戰。

我坐在辦公室裡,抱著座機,聽著她的聲音時而響亮,時而微弱。李暘說,她得出去走走,因為戶外信號會強一些,行動電話就得移動著打。我仿佛看見,她披散著長髮,穿著景頗族織錦筒裙,佇立在中緬邊境的青山綠水間。

李暘和我是畢業于同一所大學同一系的師姐妹。不同的是,當我依然在都市的茫茫人海中穿梭時,她已經實現了從一個白領變為了山民。

李暘和她荷蘭丈夫樂安東,在風景如畫的景頗山寨裡,修建了一個神奇的竹樓,取名為“榕樹根之家”。在這裡,“啞巴姑娘”獲得了洪亮的聲音,自閉男孩走上了舞臺,而那些被學校放棄的孩子們,居然講出了一大段英語……

六年來,李暘離開北京,退掉房子,辭去工作,被人誤解,和父母爭吵……只為了做一件事,就是為身邊的景頗孩子量身定制教育,讓這些飽受貧窮和毒品威脅的孩子明白三件事:“我是誰”,“我要什麼”,“我如何圓夢”……

可怕的失魂之痛

2004年7月,李暘走出了外交學院的大門。這所學校,從不缺乏正統的優秀畢業生,李暘卻是個異類。

也許,剛畢業時,她還貌似正統,進入新加坡一家大公司做律師。然而,李暘很快就喪失了激情,她說在這裡工作才一年,就看到了多年以後的自己。她膩煩這種狀態,以至於還沒找到“下家”,就毅然辭了職。

因為從小喜歡野生動物,李暘成為了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媒體官,後來又加入了美國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在環保圈摸爬滾打的那些年裡,李暘就是北京國貿上班族中的一個,行色匆匆,像打了雞血一樣,直到遇到了樂安東。

有時候,深邃,誕生於簡單。語言學家、藝術家樂安東就是這樣一個矛盾而奇特的個體。他潛心研究景頗載瓦語20年,獲得了荷蘭萊頓漢學院最高榮譽博士學位,卻一不留神就穿著有破洞的衣服會客;他沒有心機,不懂人情世故,卻被景頗人視為“家裡人”。

李暘與孩子們在一起。

正是這樣一個怪人,讓李暘一見傾心,“安東是個很真實的人。個性獨立,不會為了迎合社會而改變自己,這正是我們彼此欣賞的地方”。

也正是樂安東,讓李暘來到了桃花源般的景頗山寨,那裡的人們,學著鳥兒歌唱,跟著季節播種,大山帶給他們最大的恩賜,就是平靜知足地活著。

龍江畔的景頗孩子。“榕樹根”志願者王雲攝。

直到現在,李暘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景頗孩子的情景。“他躲在角落看著你,你一回頭,他就跑了,格格地笑。他還會摘來芒果和菠蘿蜜,躡手躡腳地放在你的身後,像丟手絹一樣,”她說,“景頗人都希望,客人能到家裡吃飯、留宿。即使是家徒四壁,主人也會拿出全部的臘肉。”

而與此同時,李暘也被另一種反差深深刺痛了。貧困、毒品、愛滋病,景頗人的生活樂觀豁達,卻充滿了艱難坎坷。

李暘在給孩子們上木偶戲課。

景頗山裡孩子的善良、聰慧和藝術天賦,無法換來優異的課業成績,他們是學校中的差生,無緣上到高中。那些天真的少年們,幻想著偶像劇中的城市生活,盲目跑去城裡打工,卻在現實中遭遇挫折,陷入了廉價毒品的魔爪中。

白髮蒼蒼的景頗老人,是這片土地上的智者。一位老奶奶曾說,那些吸毒的人是被惡鬼奪取了魂。而在李暘看來,魂即是自我,失去了自我,便沒有了判斷力,喪失了生活的方向。

景頗人,正遭遇著可怕的失魂之痛。

“請記住此刻的感受”

“人們通常以為,我放棄城市生活,搬到山裡,是因為愛情,其實不然,”李暘說,“應當說,無論是我還是安東,都深愛著景頗族,這個民族值得幫助。”

2011年,李暘退掉了北京的房子,將所有的物品打包成37個大箱子,寄往雲南景頗族自治州西山鄉營盤村。當然,在此之前,她經歷的是與父母的激烈爭吵和聲淚俱下。

李暘與安東投入全部積蓄和銀行貸款,建立了一所神奇的房子,命名為“榕樹根之家”。從此,村裡的孩子們有了一個全新的樂園,白天,一起遙望緬甸的山巒,晚上,躺在屋頂上看星星。

“榕樹根之家”成了景頗孩子的樂園,記錄了歡聲笑語,也見證了每個孩子華麗蛻變。“榕樹根”志願者張維凱攝。

在這裡,安東、李暘帶著孩子們,用竹子、芭蕉葉做木偶,自己排演木偶戲;他們一起學習繪畫和攝影,漸漸地,畫到一半就自卑地把畫紙揉爛的孩子越來越少;每當有城市小朋友來訪,大家就同吃同住,以山水為課堂和運動場。

“榕樹根之家”,記錄了歡聲笑語,也見證了每個孩子華麗蛻變。

木色,美麗的景頗族小姑娘,卻總是用胳膊擋著臉,從來不說話。爸爸被關在戒毒所,媽媽被人販子拐賣,她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中,同學和村人都說這孩子是啞巴、傻子。在榕樹根的繪畫課上,木色逐漸展現了絕佳的色彩感覺,還交了廣東筆友,姑娘的心窗漸漸打開……如今的木色,喜歡交流,聲音洪亮,也學會了和小朋友吵架!

愛衎,帥氣小夥子,同樣被毒品奪去了父親,母親離家出走。以前,愛衎自學了邁克爾·傑克遜的舞蹈,卻躲在房間裡,只跳給自己看。在“榕樹根之家”,他愛上了攝影、攝像和編劇,看志願者剪視頻片子,就學會了,成了同學中一呼百應的大導演。他還買了一頂很“炫”的帽子,戴著它,在村寨舞臺上,給鄉親們跳舞。

“榕樹根”快樂英語營。“榕樹根”志願者鄭錫元

2014年8月,一群早已被學校老師放棄的孩子,參加了“榕樹根”快樂英語營。對於李暘老師提出的,七天學會說英語的目標,孩子們都覺得是天方夜譚。然而,李暘再次創造了奇跡,這群幾乎與上課、筆記、考試無關的孩子,通過聽英文歌、做遊戲、參加接力賽的學習方式,竟然在夏令營結束時,每個人都說出了一大段英文自我介紹。

辦英語夏令營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將“零基礎”的孩子培養成英語人才嗎?

在頒發畢業證的時候,李暘對孩子們說:“你們回去後,把這七天學的單詞句子都忘光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讓你們記住此刻的感受,讓你們知道自己有多優秀。”

喚醒孩子的靈魂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真正的教育,是用一棵樹去搖動另一棵樹,用一朵雲去推動另一朵雲,用一個靈魂去喚醒另一個靈魂。

李暘和安東正在做的,就是喚醒景頗孩子的靈魂。

“教育是為了育人,而不是讓人去削足適履地適應系統,”她說,“我的理念是,讓孩子先成為一個獨立的、有自己價值判斷的個體,再發揮主觀能動性去發展自己。否則,知識無異於空中樓閣。”

李暘有著極大的“野心”,她想為中國農村的孩子設計一套教育體系。城裡的孩子太幸福,有那麼多人為他們設計教育,但很少有人願意為鄉村孩子考慮,因為沒有錢賺。

如今,李暘的“野心”,獲得了越來越多人的支持。一個立志寫一本民族大書的景頗族小夥子和一個畢業于中山大學的才女,成為了“榕樹根之家”的全職工作人員,此外,“榕樹根”還有了上百名志願者。有時,好心人在網上讀到“榕樹根”的故事受到觸動,就直接提供捐贈,或者開著車突然出現,送來一箱生活用品……

甚至於,李暘與父母之間的堅冰,也在逐漸融化。當然,老人還是幻想著,女兒有天能放棄這項事業,找份安穩工作,但他們也開始在微信朋友圈裡,轉發“榕樹根”的資訊。

李暘在中緬界河隴川江邊。

李暘今年33歲了,但她還沒有生孩子的打算,至少近幾年如此,“我已經有200多個孩子了,我不認為有一個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孩子,是件多麼重要的事”。

她說,以後有了閒工夫,可能會生孩子。不過在我看來,我這位師姐恐怕永遠不會有閒工夫了。在山林的懷抱裡,她依然像個大公司律師一樣,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一腦門子官司。為了保證機構正常運轉,她要不停地籌資,更要備課、上課、帶著孩子們做活動、接待來訪者、和政府打交道、做宣傳、培訓志願者……她還要關心每一個孩子的家庭,告訴那些半大小夥子,當吸毒的爸爸毆打媽媽時,要勇敢地站出來,保護媽媽,舉報爸爸。

李暘覺得,孩子們要尋找自我,其實每個人都應如此,尤其是女人們。

“這個社會,對女人有太多不合理期待,似乎你一定要當個好妻子、好媽媽,否則你事業再成功,也不過是個散發著負能量的女強人,”她說,“女人,也要勇敢追求想要的,從內心找到真正的自我,探尋自己的生活方式。”

景頗人常說,女孩子能撐起天。

李暘,似乎天生就是個景頗女人。

作者簡介:

劉莉莉,80後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樣,心裡裝著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著大人走世界、看天下。從外交學院畢業後進入新華社,從事的是國際新聞報導,用另一種方式來關聯天下。

轉眼“入行”已是第九個年頭,自認為未虛擲光陰,忠實地履行著新聞記錄者、歷史見證者和故事傾聽者的職責。2010年9月作為記者被派往墨西哥新華社拉美總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獨》作者瑪爾克斯筆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陸。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間,有機會到15個國家採訪、遊歷,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曾在二十國集團(G20)峰會、聯合氣候大會等國際會議和高端訪談中採訪總統,也曾在毒梟出沒的墨西哥城貧民窟與當地居民話家常,曾坐在地板上與環保主義者談天說地,也曾到當地華僑家中做客,體味海外遊子的冷暖……

豐富的採訪經歷使她積累了大量的寫作素材。駐外兩年,除了完成日常報導外,還為《環球》、《國際先驅導報》、《參考消息》、《經濟參考報》等報刊撰寫了十幾萬字的文稿,將一個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現在讀者面前。

2012年底結束任期回國,但心裡依然眷戀著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餘,也為報刊撰寫特稿和專欄,並為央廣“中國之聲”擔任特約評論員。如今在《亞太日報》開設專欄《山外青山》,希望利用這個新媒體聚合平臺傳遞拉美及其他區域的文化訊息,講述那些值得稱道的歷史和傳奇,用自己的感悟,與讀者構建心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