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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马丁·路德·金因参加反种族隔离的抗议活动被捕，并在监狱中写下了著名的《从伯明翰市监狱发出的信》。他写道，有一位“来自得克萨斯州的白人兄弟”写信告诉他，“每一位基督徒都知道，有色人种最终都将获得平等的权利，但你们在信仰上实在太冒进了。”“这种观点，”金写道，“源于对‘时间’这个概念的不幸的误解，源于这种荒谬的错误观念——时间终将治愈一切伤痕。”
我在阅读斯坦福大学世界史教授普丽雅·萨提亚的新作《时间怪兽》（
Time’s Monster
）时想起了马丁·路德·金的这段话。因为萨提亚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对“时间终将治愈一切”的“荒谬观念”表示了反对。
《时间怪兽》是一本有关历史和帝国的作品。它并不是一本平铺直叙的历史书，而是探究了历史学对殖民过程的推动作用，“为这种行为在伦理道德层面找到了借口。”
萨提亚的故事从启蒙运动开始说起，在传统观念中，时间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而当时的人们有了新的认识，开始拥有了线性的历史观，并认为它“总会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用当时的观点来看，人类创造了历史，而历史也造就了人类。二者相互作用，这使得“历史拥有了进行道德审判的力量”，“道德”是根据历史的发展过程被定义的，历史揭示了那些“遭到淘汰”的人和机构。印度小说家阿米塔夫·高希认为，被历史淘汰（obsolescence）的意思“等同于现代的‘灭亡’和‘葬身地狱之火’”。高希写道，当今世界“最有力的咒骂，就是诅咒一个人‘在历史中站错队’”。
萨提亚写道，启蒙运动时期人们对进步的痴迷，以及对道德普遍主义（moral universalism，指对所有人普遍适用的普遍伦理准则，不论其文化、种族、性别、宗教、国籍、性取向或其他特征的区别）的趋之若鹜，使得“帝国在征服他国时的残暴行径变得稀松平常”。在人们眼中，殖民主义站上了道德制高点，因为它为欧洲以外地区的人们带去了进步，让他们不必再过原始落后的生活。
《时间怪兽》
自由帝国主义本身就自相矛盾，它一边要求自由，一边又拒绝自由。于是哲学家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在其经典著作《论自由》中写道：“对未开化人群进行专制统治完全合理合法，只要最终能帮助他们进步就行。”那些在历史进程中并没有取得进步的人，便不应被当成“被教化”的人对待。萨提亚写道，“历史学家的杰作”对这些矛盾的消除“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把大英帝国的残忍行径粉饰成了发展必经之路中的“附带性伤害”。
《时间怪兽》是一本出色的好书，对历史、历史学家和帝国之间的关系重新进行了重要梳理。但它同时也是一部让人沮丧的作品。《时间怪兽》中的主线是让人们明白，如果把冠冕堂皇的伦理主张植根于特定的历史叙述，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萨提亚严厉谴责了某些史学家——托马斯·麦考利（Thomas Macaulay）、詹姆斯·密尔（James Mill）和约翰·罗伯特·西利（John Robert Seeley）等，因为他们表现得宛如帝国君权的奴仆一般。但在本书最后一章，她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近百年来，史学家已被政治领导人边缘化，炙手可热的新兴学科专家（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取代了他们的地位，因为这些人看上去更乐于为当权者服务。
萨提亚坚持认为，对帝国主义持批判态度的史学家必须“在政策问题上坚持自己的专业意见，反对所谓社会科学家的垄断主张”，好帮助塑造当代的外交政策。据她观察，许多史学家反对伊拉克战争，但他们离权力中心太远，无法激起任何水花。她甚至号召史学家们“重温”启蒙运动时期的主张——“通过历史对价值进行新的判断”。换句话说，今天的史学家应当继续把历史当作衍生道德规范的工具，但今日的规范有所不同——如今的道德规范应当支持弱势者，而不是强权者。这种要求也许再显而易见不过，但它却与前文中谴责用历史教训来构建道德规范的大多数观点背道而驰。
萨提亚还希望抛弃线性的历史观，并“重新以一种循环往复（但绝不是漫无目的）的眼光看待历史”。她表示，启蒙运动历史观的“致命缺陷”在于，被放在中心位置的是人类，而不是“生物学、地质学和天文学”。事实上，人类创造了历史，而不是仅仅被历史创造这一观点是启蒙思想的一大飞跃。问题在于，在人们眼中，历史总会自动进步发展，就像马丁·路德·金所批判的观点一样——“时间终将治愈一切伤痕”。在线性历史观中，有的人和国家被谴责“开了历史的倒车”，或者“被历史所淘汰”，这种历史观同时也为殖民主义提供了道德层面的借口。而“循环历史观”则不承认“彻底改变”的可能性，这种历史观更多是由“生物学、地质学和天文学”定义的，而不是人类活动，但在我看来，从“循环历史观”的角度来看待上述的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时间怪兽》这本书揭示了历史上“帝国间相互勾结”的真相。此外，它还侧面透露了启蒙思想关于历史和人类的观点中仍有可取之处的内容。
本文作者Kenan Malik是一位作家。普丽雅·萨提亚的新作《时间怪兽：历史、良知和大英帝国》由Allen Lane出版。
（翻译：黄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