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蕾拉·斯利玛尼:不要为生活忧虑,把噩梦全都付诸于笔尖

卫报

text

蕾拉·斯利玛尼快迟到了。她发短信说,她正在等孩子的保姆到达。这是真的吗?斯利玛尼曾写过一本名为《温柔之歌》的畅销小说,故事描绘了一位杀手保姆。这本书的开篇便写道:“这个婴儿死了。”像斯利玛尼这样的人,真的放心把两个孩子留给保姆照看吗?

斯利玛尼终于到了。她有着棕色的眼睛,披着一头焦糖色的卷发,像只小鸟一样,非常精致。在听到这个问题后, 她耸了耸肩。“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的保姆跟我们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她非常出色。而且,我需要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她说,“孩子们一般都会在学校,但现在因为罢工,他们没法上学。我很努力了,但现在才上午10点,而我已经筋疲力尽了。Je ne peux plus(我坚持不下去了)。”

感谢保姆。我们所在的酒店离斯利玛尼的公寓并不远。据说她的公寓非常宽敞,位于南毕嘉乐。这个地区曾经比较脏乱,但是现在却是巴黎年轻的“BoBo族”(兼具了布尔乔亚和波西米亚风格的人)和嬉皮士的大本营。斯利玛尼是一位摩洛哥裔法国作家,日前正在推广她的新书《性与谎言》( Sex and Lies )。这本书曾在2017年以法语出版,如今英文版刚刚面世。

与她的前两本小说相比,这本书似乎比较奇怪:这是一本篇幅较短的非虚构类作品,主题是摩洛哥女性的性权利。摩洛哥禁止堕胎和非婚姻性行为,即便在街上亲吻也可能会因“扰乱社会秩序”而被捕。斯利玛尼采访了各个年龄段的数十位女性,以她们的语言讲述了她们的故事。

《性与谎言》

这个主题恰逢其时,但地理范围过于局限。因为这本书着重强调了摩洛哥女性所面临的困境,而不是整个北非女性的困境。这本书是为谁而写的?

“为所有摩洛哥人而写的,其中不仅包括女性,而且也包括男性,尤其是年轻人,以及我所憎恶的那些人,例如官僚阶层、精英阶层以及中产阶级,他们拒绝看清现实。他们只愿意看镜子,但却不愿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只想去打碎它。这本书是他们无法打破的一面镜子,这会让他们看清现实,”她说道。

“当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我便理解了语言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人们可以说出真话。这使我可以鼓起勇气去描述摩洛哥女性的生活。我想让这些妇女发声,想向世人表明,非法堕胎、儿童被遗弃、强奸和创伤等问题会造成非常可怕甚至是悲惨的后果。”

去年九月,在一位被指控非法堕胎的记者入狱之后,斯利玛尼公开呼吁,要求摩洛哥将堕胎和非夫妻性关系不再列为罪名。据摩洛哥的社会活动团体估计,在摩洛哥,每天有多达800例非法堕胎。斯利玛尼认为这种情况让人“无法忍受,也无法接受”。

《温柔之歌》出版于2016年,这本书在一夜之间将斯利玛尼变成了文学明星。据估计,该书已售出100万本,并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如果说,在法国之外的地方,人们认为这本书只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恐怖故事,那么在法国,这部小说则引发了关于母性、种族主义和社会不平等问题的激烈争论。斯利玛尼凭借这部作品获得了久负盛名的龚古尔文学奖。该奖项创自1903年,斯利玛尼是自那以来第12位获此殊荣的女性作家。她还登上了法国《Elle》2017年1月版的封面,标题是《超级明星蕾拉·斯利玛尼》。

《温柔之歌》

[法]蕾拉·斯利玛尼 著 袁筱一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8

玛丽安娜(Marianne)是法兰西共和国的标志性象征,而斯利玛尼则被誉为是她的现代化身:一位年轻、美丽、聪明、精通多种语言和多元文化的海报女郎,代表着全新的、更为青春的法国,由自拿破仑以来最年轻的法国国家元首马克龙总统领导的法国。

那年秋天,斯利玛尼正在家给她的小女儿喂奶。突然,电话响了。马克龙打电话给她,邀请她担任文化部长的职务,而斯利玛尼直接挂了电话。她笑着说,“太突然了,我以为是我丈夫找人打的电话,开了个玩笑。所以我直接挂了。”马克龙又打了电话过来,但是斯利玛尼拒绝了这份工作。“我没有动心,因为我是作家,”她补充道。

然而,几周后,马克龙邀请斯利玛尼在爱丽舍宫会面。在那里,马克龙再次邀请她担任法语事务部长。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她的职责是在全世界推广法语和法国文化。以前,该职位一直由职业政治家担任,因此她的任命打破了以往的传统。但是,马克龙表示,他之所以选择斯利玛尼担任该职位,是因为她“代表着法语国家对多元文化世界的开放面孔”,并且属于他想要重点突出的“新一代”。

2017年11月,斯利玛尼与马克龙在爱丽舍宫会面 图片来源:Reuters

在谈到她与马克龙的关系时,斯利玛尼有些许不适。“这是私人关系,”她被迫说道。但是她的官方职务并没有让她不再撰写有关政府政策的文章,她经常为法国报纸的观点专栏撰稿:2015年11月,巴黎爆炸和枪击事件造成130人死亡。在此之后,她写了一篇题为《极端主义者,我恨你》的文章。2018年,她曾在《世界报》上发过一篇文章,指责马克龙没有投入“更多的精力”去保护移民。而今天,她则会说,“作为一名作家,有时我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或愤慨,因为我认为这可能会推动事情进步。我对整个欧洲的移民政策都持批评态度,而不仅仅是法国。但是我的工作是写作,我无意成为政治家或武装分子。”

斯利玛尼在拉巴特(Rabat,摩洛哥首都)长大,父亲奥特曼·斯利玛尼曾担任摩洛哥政府经济部长,后来成为了一名银行家。她的母亲比阿特丽斯-纳贾特·多布-斯利玛尼是一名头颈部外科医生。她的家人都习惯讲法语,在这个自由的家庭中,她的生活舒适惬意,三姐妹都在法国学校读书。斯利玛尼在四岁时曾告诉父母,“这是我的嘴,我会说我想说的话。”从此以后她多了一个家族昵称“Cémabouche”(C'est ma bouche,这是我的嘴)。当她的父亲因财务丑闻被定罪入狱时,这种惬意的生活戛然而止。斯利玛尼22岁时父亲才出狱,不久之后便去世了,而他的罪名在死后才被免除。

小时候,她很喜欢一个人呆着。如今,在处理家庭事务以及总统、编辑和记者的要求时,她仍然在寻求孤独。“我和我的姐妹、母亲非常像,我们将自己称之为‘斯利玛尼氏族’。家庭的这种紧密团结使我非常幸福,但我喜欢孤独。在我的生活中,有时候,我会感到深刻的身体上的孤独感,就像我来到法国时感觉自己非常孤单一样,但这也是性格问题。”

斯利玛尼在17岁的时候移居巴黎,在巴黎政治学院攻读政治学,后来从事媒体研究。毕业后,她曾从事过一些表演工作。2008年,她与巴黎银行家安东尼结婚,并担任周刊《Jeune Afrique》的记者。2013年,在她的第一本小说被“巴黎所有编辑”都拒绝后,她开始参加创意写作课程。最后,她创作出了《食人魔花园》,英文版名为《阿黛尔》。这本书讲述了一位对性痴迷、内心冷漠的新闻记者的生活。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于法国总统候选人多米尼克·斯特劳斯·卡恩的丑闻故事。

《食人魔花园》

[法]蕾拉·斯利玛尼 著 袁筱一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3

《温柔之歌》的创作来源于她早期不太开心的经历,而非她目前的情况。“我们的第一个保姆需要照顾我的儿子和侄女,他们两个年龄相仿。有一天,这位保姆跟我说,‘我从一开始就对你撒谎了。我告诉你的名字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给你看的身份证也不是我的真实身份证。’我姐姐和我当时都还小,甚至不到30岁。我们意识到,我们对这个照看我们孩子的保姆一无所知。有时她会和孩子们出去玩,我们会给她打电话,但是却联系不到她。或者她会很晚才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那时候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们太天真也太愚蠢了。”

路易斯·伍德沃德是一位保姆。1997年,她在照看婴儿期间,导致婴儿死亡。斯利玛尼在看到伍德沃德的案子之后,便想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写成故事。而最终,她知道了将其写下来的方法。

她说,她的下一本书将是“完全不同的”,但仍然扎根于真实事件。《异国他乡》( Le Pays des Autres )将于下个月在法国出版。这是她根据个人经历所撰写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分。她的祖母安妮·鲁特斯出生在法国东部阿尔萨斯一个富裕的家庭当中,有着高高的个子、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1944年,她遇到了法国殖民军中一位英俊的上校拉赫达尔·多布。两人坠入爱河,鲁特斯也移居摩洛哥。第一本便是根据斯利玛尼祖母的故事撰写而成,第二本书是她母亲的故事,第三本则是斯利玛尼自己的故事。

“我的祖母来自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她后来搬到了摩洛哥。她以为她自己会像《走出非洲》中的卡伦·布里克森一样,过充满冒险和鸡尾酒的生活。 但后来她发现,自己其实生活在一个简朴的国家当中,住在非常偏远的农场里。她的丈夫认为女性不应该和男人混在一起。男性没有时间去参加聚会或其他事情,他们的时间全部都是用来工作的。他们来自于不同的种族,但这两个种族都不接纳他们。然而,即便如此,这仍然是一个美妙的爱情故事。”

“她曾抚养过我。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非常独立,非常专制。她会说一口完美的阿拉伯语和柏柏尔语。她会赤脚行走在乡村当中。在她下葬的时候,有数百名普通百姓来跟她告别。”

《异国他乡》

斯利玛尼穿着优雅的锈棕色裤子套装和厚底布洛克鞋,坐在皮革椅子的边上。她说话的速度非常快,无拘无束,非常爱笑,完美的身形背后闪着一丝钢铁般的光芒。她说,她所收到的最好的建议之一便是,要学会对占用自己时间的要求和问题说“不”。斯利玛尼充满了前进的动力,拥有坚毅的决心,不会轻易被吓到。

因此,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她拒绝回答关于法国政治状况的问题(“我是作家,政治不是我的事”),拒绝谈论法国的公共骚乱,包括让她采访迟到的罢工(“老实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当被问及宗教信仰时(她是一位穆斯林),她礼貌地说,“这个问题不应该问,因为这与别人无关。宗教是私事。”

但是,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可怕的大猫,会去抓挠抛光的表面。“我真的很害怕一切,”她说,“我是一个胆小的孩子。现在,当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作时,我会感到安全,但是当我出门,就会感觉到处都有危险。前几天,我们公寓附近发生抗议活动,我不得不带着催泪瓦斯和其他能带的东西穿过抗议人群。如果这是十年前的话,我会惊慌失措得不知所以,但是当你成为母亲之后,你会意识到,你需要消除自己的恐惧,因为你需要告诉孩子,你可以保护他们,不会让他们感到恐惧。这就是我决定当作家的原因之一。我想要努力控制恐惧,将其转化为一些美好,有趣和感动的东西。”

她说,反性骚扰运动激发了法国前所未有的女性团结精神。“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我曾几次遇到过这种情况:在街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和身形魁梧的男人走在一起。但是,突然之间,我的周围就有三四个女性在支持着我,让我变得更加强大。在反性骚扰运动之前是不存在这样的情况的,但是现在,我看到女性都在互相支持。前几天,一个人把车停在人行道上,我推着婴儿车过不去,所以我不得不等着。那个人回来之后我就向他抱怨,他开始骂我,如果放在以前,我会特别害怕,但几分钟后,有两三位女性站在我身边,那个人就悻悻地离开了。这种感觉就像:‘我在支持着你,你也在支持着我。’”

对于那些在网上骂她的宗教极端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和仇外心理者,斯利玛尼的反应是无视。由于她不玩社交媒体,这种做法会更加容易。“我曾在法国这里遭受种族歧视,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一切停下来。如今,我知道如何去设置即时障碍。我会努力去忽略它,或者有时候我会笑一笑就过去了。我为自己是摩洛哥人和法国人而感到自豪。如果有人不喜欢外国人,那就是他们的问题。我就在这里,我就待在这里,如果他们对此不满意……那是他们的问题。”

“但是实际上,我认为做女性比做阿拉伯人更难,”她说。具体来说,做一名拥有孩子和一份工作的女性更是难上加难。她担任马克龙政府的法语部长,这个职务需要她前往各地。因此,她不得不把两个孩子抛在身后——这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才两岁。斯利玛尼说,她拒绝为此而自责,因为“男人就不会为此自责”。

“我是一位母亲。我可以毫不愧疚地对孩子说‘我必须工作’或‘我想一个人呆着’。这其实很难,因为作为母亲,你觉得孩子如果没有你的话会感到不开心。你会认为自己必须要完全为他们服务,为他们牺牲一切,”她说,“我不想当这种母亲。我喜欢我的孩子,我会尽可能多地与他们在一起,但我也非常重视自己的职业生活和内心生活。但是,幸运的是,我的生活还不是这世界上最艰难的。对于要从事三份工作,还要照看孩子的单身母亲来说,追求独处更是困难。我觉得我很荣幸,很幸运,也很高兴。我拥有着我梦想中的生活。”

斯利玛尼必须要回到她的孩子身边,他们最近“胃不大好”。但是,在她离开之前,我们又聊了聊电影版的《温柔之歌》。这部电影由露西·波列多执导,她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她说,写下这个故事,让她摆脱了对为人父母的极大恐惧。“当你有孩子的时候,你总会害怕他们身上发生不好的事情,他们会生病,会发生事故,会被伤害。父母有很多的噩梦,所以我对自己说,‘不要为生活忧虑,把那些噩梦全都付诸于笔尖就好。’”

(翻译:尉艳华)